第9章

孟昀才吃几口,便不自觉扭头找陈樾。

他背对着她坐在门槛上,望着天井里的阳光,不知在想什么。云朵在他身旁喵喵两声,他没听见似的,没给猫儿回应。云朵扒拉他几下,只好也趴在门槛上不动了。

孟昀食不知味,但想着这是他给她做的最后一顿饭,勉强又多吃了些。

她放下碗筷,走到门槛边,说:“吃好了。”

陈樾抬头看她一下,又眯眼看向日光照得花白的照壁,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嗯。”她所有物件一裹,往箱子里一塞就算完事。给雅玲说了要回去,雅玲还挺高兴,说正好能给新出的女团Fanta-six策划新专辑。

陈樾有一会儿没说话,像是没在状态。孟昀自个儿走到自家屋前,陈樾这才回了神,从门槛上站起身,问:“箱子在楼上?”

孟昀回头:“嗯。”

她直视他的眼睛,想从中抓取一些细微的情绪,但抓不到。

他走过天井,上了台阶,与她擦身而过,进了屋,上了她的阁楼。孟昀站在原地,手指在风中轻抖。

他的脚步声上去又下来,拎了她的行李箱径自走出院子。

孟昀尾随着走到门廊拐角处,回头望一眼。院子古朴寂寥,照壁前石榴开得鲜红如火,一只烟青色的鸟儿站在枝头。

离别是个天生的矛盾体。因为厌弃、难以忍受,脑中有疯狂想要离开的冲动,可一旦离开,那地方便又生出难舍的落寞。

孟昀走出门,行李箱已平放在三轮车上,用绳子绑住固定了。今早柏树下村把面包车开走了。

陈樾没有看她,他沉默得像这里的山,这里的路,这里的桥,这里的树。

待孟昀坐好,三轮车调转车头,沿着山路驶离了四方院落。

山木茂盛,孟昀的脸上,日光与树荫来回闪烁。

她的头随着车身轻轻歪点,眼睛看着虚空,偶尔聚焦。忽见山坡上一栋土屋外,中年妇女晾晒着洗过的衣服。一匹马低垂着头颅,静止在夏天的山坡上。那妇女朝经过的车子投来一瞥,浑不在意抱起篓子,走进黑黑的门洞中去了。

孟昀从不记得这里有个屋子啊,她忽意识到从未好好看过这边的风景。

车子穿过清林镇街道时,她走了神,等反应过来镇子已淹没在绵延山脉中,不见了踪迹。她尚未用眼睛给它做最后的告别,就错过了。

三轮车在山路间一路颠簸。阳光铺天盖地,像看不见的海洋,将他们包裹。谁也不说话,仿佛在音乐教室争执过后,再也没话可讲。

两道汗水从陈樾后脑勺的发尾里流淌而下,灌进脖颈里。狂风鼓着他的衣衫,打在孟昀面前,像扯动的旗帜。

层叠的山海绿浪从地平线上消失,车子进入路西镇的主街道。水泥路年久失修,碎石子在轮胎下碾压,咯吱作响。房屋低矮破旧,几个中年男人聚在一家修理店门口,或站或蹲地围着一辆摩托车;四五个妇女端着饭碗,围在某家杂货铺子前讲着闲话;小孩子挥着树枝在路边跑跑停停,嚷着一串串的民族语言。

三轮车停下,陈樾朝她侧了一边脸,说:“等一下,我买点东西。”

“嗯。”孟昀看着他下车,走进那家“便利超市”。

一个老人佝偻着身躯,弓成一只虾米,背着和他人一样长的粮食袋缓缓从路边经过。

孟昀看见他皱得像抹布一样的脸和黑黢黢的双手,她没见过人能老成这个样子,更没想过老成这个样子了居然能背起上百斤的粮食。

她看着老人,老人也看向了她。

老人的眼睛麻木,无声。

她突然想起在哪儿听过的一个词,“虚伪廉价的善意”。

孟昀坐在三轮后座,像坐在太阳炙烤的一口锅里。街上的人们有意无意地,目光转向这口锅内的女人。

他们的目光平静,不在意,像游客注视着博物馆橱窗内的瓷器。她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关心她的生活。

在孟昀和他们彼此眼里,对方是风吹过的一片树叶,路边驶过的一辆车,没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是一个虚伪的符号。因为在她这样的每个自私者的眼里,世界的痛苦是虚幻的,只有自己内心的痛苦才是真实的。

陈樾回来了,拎了个塑料袋,里头装着牛奶、面包、矿泉水、巧克力和跳跳糖,他说:“天气热,路上补充点。”

孟昀突然开口:“你很鄙视我吧?”

陈樾愣了愣,盯着她看。

一路日晒,他额头上起了汗,他说:“没有。”

孟昀绷着下颌,不信,只是重复道:“我其实不是坏人,你不要讨厌我。”

陈樾心底一震,摇了摇头,他放缓语气,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真的没有。你不要乱想。”

可孟昀心里卷起一阵凉风,她相信陈樾没有撒谎,但或许他就和这个街道上的人一样,看她如同看一片匆匆卷起的沙尘,和他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

孟昀扯了下嘴角:“至少在你看来,我很差劲。”

陈樾将装满食物的塑料袋轻放在她脚下,说:“如果是因为学校发生的事,也没有。孟昀,这是两码事。”

“什么两码事?”

陈樾站在车边,与坐在车上的她目光平视。他的眼睛在烈日下微微眯起,说:“你很好。但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位置。或许你的不在这里,就这么简单。就像你的脾气,放在别的地方也可以是好事情。”

孟昀怔了一下,胸口涌起一股窒息的刺痛,她稍显扭曲地笑了一下,红着眼睛摇了摇头,说:“别的地方也没有位置。”她负气地说:“我这个人,出现在哪里都不适合。我妈妈一直就说我有大问题的,讨人厌,没有人真心喜欢我的。”

陈樾见不得她这样子,低了下头,说:“都会过去的。你回上海后会过得很好。你要开心,你不要害怕。”

孟昀喉咙发紧,眼眶里含了泪。

她来清林镇一个月,没有任何人跟她提过那场风波。这里仿佛是与世隔绝的玻璃罩,但陈樾知道。她就猜他知道。他不仅知道何嘉树,知道她妈妈,还知道林奕扬。

她抹了下眼睛,轻声驳斥:“你倒是会安慰人。说起来轻巧。”

陈樾说:“因为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什么样。”

这话让她骤然情绪失控:“有多认识?不了解我就不要随便说我好。我最烦那些轻易说我好的人,一开始出手大方给一百分,了解一点了再减分减分减分,等分数扣完就说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的真面目怎么是这样?比一开始就讨厌我的人恶心多了。我一开始也没让你们觉得我好呀。”

她一口气说完,泪滑下来,别过头去望着破碎的路面,嘴唇发抖。

“别哭。”陈樾轻声,“孟昀,没有什么事情大到值得让你哭的。”他嗓子涩了,说,“我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又何必为我说的话生气?”

山风吹来,孟昀又一滴泪滚落,微急:“我不是这个意思……”

“知道。”陈樾说,“我只是想说,你不需要苛求每件事都完美,也不需要去追求所有人的赞美。有些人有些事,他们不过就是刚才你一路过来途经的山川而已。”

一晃就过了。

“是吧。”孟昀怔了一会儿,问,“我在你眼里又是路过的哪座山呢?”

陈樾顿了一下,回头望一眼街道,没有正面回答。他压抑着,深深吸一口气,再回头看她时,只说:“走吧。”

他坐上车,孟昀却指了一下,赌气地说:“我记得坐马车的地方就在那里。不耽误你时间。你把我放这儿吧。”

陈樾说:“我直接送你去若阳,比马车快。不然你中途还得转一趟车。”

孟昀情绪上想拒绝,垂头半刻却最终没做声。

然而电三轮刚走出镇子,被堵了去路。十几头骏马、黄牛、山羊或站或趴地在路上晒太阳,啃折路边的树叶杂草。一头小马驹得儿得儿来回跑。羊咩牛哞,不知主人去哪儿了。

陈樾等了会儿,下车问附近的老倌儿,说是主人临时有急,上厕所去了。他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两人又等了一会儿,陈樾的手在车把手上抓了又放,放了又抓。

他和她一前一后静默坐着,面对着无法交流的马牛羊。

下午的太阳更炙热了,知了的叫声在头顶撕扯。

终于,孟昀开口了:“你先回去吧,把我丢去坐马车那儿就行。”

陈樾没回头,对着那群牛,说:“再等等吧,出镇只有这条路,你现在坐马车也过不去。”

孟昀说:“那我一个人等,不浪费你的时间。”

陈樾默了半晌,说:“我今天没事。”

“你干嘛非要送我啊?!”孟昀突然急切道,“以为我是因为你说的话才走的吗,所以心里又内疚了要对我好?不是因为你,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真的不用这么做。”

陈樾头低了下去,却没有回应。

孟昀只见他背影非常沉默,他紧握着车把手,手背上青筋突起。

能不能先别走……

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他张了张口,嗓子都发疼了却说不出这句话。一如四年前他看着夜色中的她,心疼得裂开却死活讲不出。

要怎么说出口,那些从最一开始就没能说出口的话。

背你回营地的是我,普陀山去找你的是我,那张黑胶是我刻的,那些票是我刷的……说不出口。

有那么一瞬,陈樾觉得地面变得模糊荡起水光,要滴下泪来时——

终于,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一辆马车驶过来,车棚子里炸出一道道孩子的呼声:“孟老师!”

第18章 chapter 18

chapter 18

孟昀和陈樾同时回头, 小路尽头的转角处有马蹄飞奔,马夫扬着鞭子,拖出一辆大篷车。“梦梦老师!”一个小女孩从奔跑的马车上跳下来,人打了个趔趄不等站稳就飞速朝她冲过来。

是西谷。

马儿还在远处跑着, 这下子, 一个两个小小少年跟一串珠子似的跳下车朝他们飞跑, 马夫立刻拉缰绳。

蓝天下七八个孩子朝孟昀奔来。西谷跑得最快,没刹住一下跳上三轮, 孟昀本能地伸手接她。小小的孩子撞进来,扑了她个满怀:“梦梦老师你去哪里?”

孟昀内心激荡,哑口无言。后头的孩子也涌了过来, 叽叽喳喳如一群麻雀:

“孟老师你要走了吗?”

“不走行不行?”

“你是不是生我们的气了?”

孟昀来不及回答, 也不晓得怎么回答,西谷塞给她一只小小的青皮甜瓜。甜瓜沉甸甸压在孟昀手心。西谷眼睛红了, 巴问:“老师先前说带我们三个月呢, 将将过掉一个月, 梦梦老师你咯是不喜欢我们?”

孟昀有些手足无措,忙说:“西谷,我很喜欢你, 真的。”

“那老师为什么要走?”白叶站在三轮车下,急得伸手扒拉孟昀的衣角。

孟昀回头看她:“我……”

“老师说不走了。”成浩然突然自作主张,爬上车就搬孟昀的行李,“老师我给你搬回学校噶。”董鹏等几个男生一窝蜂挤过来抬箱子。

“诶——”孟昀自认伶牙俐齿,到了这一刻却说不半句明确的话, 目光求助地找陈樾。陈樾拿眼神示意了一下马车的方向。那头, 龙小山、杨临钊、刘思城推搡着躲在马车后面。杨临钊最先发现孟昀在朝这边看, 赶紧喊了声:“孟老师好!”

孟昀赶忙下了三轮车走过去。杨临钊见状, 立刻把龙小山刘思城从车棚子后头扯出来。

龙小山匆匆看她一眼,眼睛通红,显然来之前哭过一场。

孟昀忙问:“校长说你了?”

少年摇头,不吭声。

孟昀松了口气:“那就好。吓我一跳。我跟校长说了的,不关你的事。是我……”

龙小山还是垂着脑袋不讲话。刘思城倒先开口了:“孟老师,是我先朝小山讲了脏话呢,我不是故意骂他妈妈咧,话里头说出来了。我跟他道歉了,我们和好了又在一起耍啰。你咯能不走?”

刘思城话说完,龙小山还是一句没有,杨临钊推了他几下,可他跟个闷葫芦一样死活不吭气。

杨临钊急了,一鼓作气道:“孟老师你要怪就怪我,龙小山是我兄弟,我看他遭欺负哭了就鬼火冒,要克打你,跟他没得关系。我去招你,他还要打我呢。孟老师,小山很喜欢你呢,真咧。你咯能不走。你走了他以后不跟我当朋友了。真的,小山很喜欢你。其实,”他憋了一下,气鼓鼓道,“我以前也喜欢你,可你太凶啦!”

孟昀吃惊地看着满脸通红带着口音长篇大论浑身不自在的杨临钊,又看向闷不吭声眼睫直抖的龙小山。她突然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她应该说那句话。如果她现在要走了,她也必须说。

所以她立刻就说了:“对不起小山,我不该那么对你。我明明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孩子,我错了,是我冲你们乱发脾气。请你原谅我。”

龙小山愣住了,杨临钊也呆了。

夏日暴晒的村路上,很安静。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

孟昀努力想笑一下,嘴角扯出的弧度却很扭曲,她眨眨眼睛,深吸着气说:“杨临钊有句话讲对了,我不是个好老师呢。差点儿把你们教坏了。”

龙小山牙齿打着颤,嘴唇抖索,却没有发声。

杨临钊立马道:“有时候还是好呢,真咧,老师你莫哭啊。咦咦咦,眼眶要红了。”

孟昀低声:“哭你个头。”

可杨临钊的喊声,西谷他们都听见了,学生们一下子全跑过来:“老师咯是哭了?”

孟昀忙摆手:“没有——”

刘思城大声:“她说自己不是好老师呢。”

白叶叫:“哪个讲了不是好老师?哪回上课都穿呢漂漂亮亮呢给我们看呢。我天天看孟老师的衣服就开心。”

杨临钊也说:“还是好呢么,上一次课就换一次花样教我们,就是把我们脑壳弄昏了。”

孟昀噗嗤一下,杨临钊立马叫:“笑了笑了,笑了啊!”

孟昀被这帮孩子逗得脱口而出:“你再给我一星期,我找到方法了再不换来换去了。”

杨临钊一拍手,指她:“呐,老师不走了!”

孟昀一愣。学生们都叫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她看了龙小山一眼,龙小山忽然就开口了,说:“孟老师,回学校吧。”

这是这一个月来他对孟昀说的第一句话。

孟昀立在漫天灿烂的阳光下,已是脸如针扎,她何德何能啊。她脸上火辣辣的,不知如何回复,陈樾的声音传来:“孟老师本来就没有要走。”

“真的?”

“可是老师现在去哪里?”

孟昀又回头找陈樾,他说:“孟老师在上海的工作有点急事想回去处理,所以跟校长商量了一下。不过就在刚才,你们来之前,她刚接到电话,说不用她回去了。我们正准备掉头呢你们就来了。”说完看了孟昀一眼。

“真的?”学生们问。

孟昀点头:“真的。”

一帮学生兴奋地跳起来欢呼。孟昀捧着刚才他们塞她怀里的零食,说:“好了,都拿回去自己吃吧。快点!”

“老师你吃!”学生们叫着,互相使眼色,立刻往回跑。

陈樾站在原地,喊了声:“杨临钊。”

杨临钊对上他告诫的眼神,清楚他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着抓抓脑袋跑开了。

孟昀追不上其他人,见龙小山落在最后,忙说:“小山你把这些拿走。”

龙小山不接,却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龙宝宝玩偶钥匙扣塞她手上。少年抿着嘴巴,嘴角浅弯,风一样跑远。

孟昀看着他们七零八落地散在山间小路上,心中五味杂陈。

她捧着零食走回陈樾身边,说:“谢谢。”谢谢他给她的台阶。

陈樾说:“回去吧。”

她怅然道:“我都不知道龙小山喜欢我这个老师,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讲过。我跟他讲话,他从来都不搭理的。”

陈樾说:“我问过他。”

“什么?”

有一堂课孟昀经过龙小山身边。他偷看漫画书被发现了,很紧张。可她没责备他,反而说了句:“小山你眼睛真好看,像漫画里的男主角呢。”

孟昀发了会儿愣,隐约记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件事。

小孩子真好啊,只因那么一点点善意就喜欢她,认定她是好老师了。

她说:“你什么时候问的他?”

“昨天下午。”陈樾说,“这件事我跟他们沟通过,没事了。小孩子不记仇的,你回去之后也不用再提,让它自然过去就行。想对他们好,都放在日常里吧。”

他把一切都安抚安排好了,孟昀心里忽就涌起一阵暖意。

“不过他们下午怎么没上课啊,他们怎么知道我这个时候出发?”

陈樾低着头,坐上车:“可能……校长说的吧。”

“哦。”这是个合理的解释。她爬上三轮车坐好,回头望了眼仍堵在路上的马牛羊,随口嘀咕:“咦?它们堵了半个小时了吧,主人干嘛去了,真不负责。”

陈樾没接话,发动了车,扭头看了一眼坐在路边茅棚里的老倌儿。

三轮车折返,回去的路似比来时快了许多。到达清林镇时正是傍晚。红霞满天,余热未散。不少人家拎着胶皮管,一端接了水龙头,另一端往屋门口的水泥地坪上洒水退热,流水满地淌。

陈樾把车停在一家炒菜馆门口,说:“在这儿吃个饭?”

孟昀说:“好。”

两人都饿了,在开放式冷柜面前点了好几道菜——香茅排骨,火烧干巴,腌菜老奶洋芋,炒瓜尖儿,苦菜汤。

屋里头闷热,孟昀让老板娘在外头支了张桌子,又自己拿水管往地坪上再喷了道水降温,彻底凉爽了,准备洗洗手。

陈樾原坐在凳子上,见状一大步上前,帮她提住水管。

她一双手在水流里搓搓干净,还不痛快,又拂了水把两只小手臂擦了擦。她的手很是白嫩,来了快一个月竟也没怎么晒黑。

陈樾说:“顺便洗个脸吧。”

孟昀正有此意。今天在烈日下奔波一路,太热了。她弯下腰,双手捧了水扑在脸上搓了两把,往复几次,又握住头发,拿水拍了拍脖子。

陈樾拎着水管站在那儿,看着清水之下她微湿的额发,白皙的脖颈,看着看着,忽就移开眼神去看街上的流浪狗。

孟昀洗完了,直起身。陈樾回神看她,她像是刚从水里钻出来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净清秀,眼睛也水露露的。乍一看竟有些回到了大学时代。

孟昀从他手里把水管拿过来,说:“你要洗吗?”

陈樾弓下腰,洗手,冲手臂,也洗了把脸。

也就是这时候,孟昀再次打量他的双手,他的手臂,想起刚来这儿的第一晚,他蹲在地上为她点蚊香;上周的夜里,他蹲在地上为她抹酒火。

那时她就是此刻俯视的角度,只看得到他长长的手指,精干的小手臂,宽阔的肩膀和乌发浓密的后脑勺。他低着头捧水洗脸,水流打湿了黑发,乌发震颤着。几滴水珠溅到孟昀T恤上,沾着她的肚皮,凉丝丝的。

她一出神,手指没握紧,陈樾刚洗完脸直起身,她手中胶皮管在水压作用下突然一扭,水柱猛地朝陈樾冲去,喷溅他脸上胸膛上一身。

陈樾惊讶地看她。

孟昀始料未及,抓紧管子,忙摆手:“对不起!”

这一挥手,眼看水柱又要挥过来。陈樾一秒上前逼近她,将水管控制住。

孟昀心头一颤,他胸膛已逼近她跟前,带着些微男性汗液和自来水的气息。他迅速握住管子,半只手心紧抓住她手背,掌心湿润而滚烫。

孟昀瞪着眼睛,一动不动。

很短暂的一瞬。

他抓到管子,垂眸看她一眼,立刻拉开距离,过去拧紧水龙头,将软管圈成一盘圆圈放在地上。

孟昀已在小桌前坐好,表面淡定地从筷筒里拿出一双筷子在桌上磕了磕,开始认真撕外层塑料包装。她故作无意,迅速瞟了陈樾一眼。

他上身湿透了,白T恤紧贴在身上,朦胧勾勒出底下劲窄的腰身和隐约的腹肌,不会过分张扬的那种。

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回目光。

陈樾坐在椅子上不太自在,拉起T恤领口扇了扇。他拉起来,那T恤又贴回去,再拉,再贴,较劲儿似的。

孟昀缓慢无声地吸一口气,手指缠着一次性筷子的长条塑料包装,一条塑料纸在她手里绕来绕去。

刚洗了一把脸,此刻神清气爽。她先四处看看,眼睛没有接纳任何风景,而后目光移回来微微一抬,落在陈樾脸上。他黑发湿了大半,脸刚洗过,干净而清爽。男人眉峰鼻梁俊挺,眼睛深而清澈。

两人对视着,尚且什么都没说,老板娘上菜了,先是一盘炸排骨和火烧干巴。孟昀说:“这么好的菜,喝点酒吧?”

陈樾说:“你别醉了。”

孟昀说:“放心,我酒量很好的。”

陈樾说:“我表示怀疑。”

孟昀道:“说得像你见过我喝酒一样。”

还真见过。

陈樾看她半晌,让老板娘上了一小瓶白酒。他给她倒了半杯,说:“别喝多了,你大学时候就醉过。”

“我怎么不记得?”

陈樾说:“你不记得的事多了。”

“但我现在酒量比大学好了。”孟昀一手拿筷子,一手端起酒杯,微皱着眉抿一口下去,将杯子摁在油腻的桌面上,捏着,“大学那会儿不行。后来一进公司就被老板拉去酒局,陪投资人吃饭。”

陈樾没说话,也抿了一口。

“不过再后来认识林奕扬,就不用了。”孟昀点燃一根烟,只过瘾地吸了一口就扔掉踩灭了,说,“你知道林奕扬吧?”

陈樾说:“知道。”

孟昀说:“他人设是很酷、很有个性的那种人。”

陈樾说:“私底下不是?”

“私底下也是。”孟昀转了下酒杯,“他这样的人,也不能去对抗某些东西。”

她这话没头没尾,像是自言自语,却又明白陈樾会听得懂,“名利,地位,束缚力太强大了,没有人能对抗。生活就是这样。毕竟爱情算得了什么呢,最不值钱的东西。”

“说实话,他的选择我能理解。”她笑了一下,“区区一个女朋友而已,放弃就放弃了。”

陈樾问:“他提的?”

“他工作室发了声明。”

“私下没跟你说?”

“没有。”孟昀咬了下嘴唇,“怂吧?分都不敢当我面讲。”

陈樾顿时就想到一个人,他没说,可孟昀提了:“跟何嘉树一个德行。”

陈樾低头吃腌菜老奶洋芋。孟昀夹起苦菜,蘸了蘸水,一大口咽下去:“不过他比何嘉树好,他有不得已。”

陈樾说:“何嘉树确实不对,他自己也知道,没脸跟你说而已。”

“算了,都过去了。无关紧要。”她冲他抬起酒杯,陈樾与她轻碰了下杯。她喝了一口酒,夹了根排骨啃,外焦里嫩,肉汁丰富,她颇觉意外地抬眉,“嗯,好吃!”

陈樾说:“干巴也不错,你多吃点。”

“哦。”孟昀说,“你谈过恋爱吗?”

她话题转得太快,陈樾一愣,没答上来。

孟昀便知了答案,不怀好意地一笑,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陈樾喝一小口杯中酒,也是费解,这女孩情绪怎么能变得如此之快。

孟昀捋着被晚风吹乱的额发,道:“之前在普陀山,何嘉树跟我说你喜欢温柔安静小仙女。”

陈樾淡淡说了句:“他放屁。”

“那你说呀。我很好奇。”

陈樾看向她,目光深静,问:“为什么好奇?”

孟昀被他看得心里一颤,旋即弯唇:“关心老同学不行啊。”

陈樾夹了块排骨,说:“那我不想满足你的好奇心。”

“真遗憾,我好奇的还不止这个,可多了。你不满足我,那我要憋死了。”孟昀捡了块牛肉干巴放进嘴里,火烧牛肉的滋味越嚼越浓郁,她吃完一块了又跟他碰了下杯,喝了口白酒。

陈樾咽酒进肚,说:“你哪儿来那么多好奇心?”

孟昀道:“很正常啊。比如我就很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

陈樾抬眸看向她。

孟昀直白地与他对视:“我好像很认识你,但又不太认识你。一种介于临界的状态。”

那时太阳已落山,西天残留几抹红色。

夜幕轻薄,他的眼睛乌亮,问:“你想怎么认识?”

他说话声很轻,孟昀心头一碰,像瓷酒杯轻碰的脆响。她忽然无法对视他的眼眸,歪了下头,讲出来的话就乱掉了:“你每天都在做什么,想什么?你会为什么事情开心,不开心,生气,愤怒,遗憾?陈樾,为什么你好像永远没有情绪,无欲无求的样子?”

陈樾无声一笑,说:“你把我说成是山里的石头了。”

孟昀:“要不然呢?”

陈樾抬眸,眼睛黑白分明,直视她的:“我有我所求的东西。”

“什么?”

他却不答了。

孟昀转问:“那你求的东西,都得到了吗?”

陈樾极轻地摇了一下头,说:“没有。”

“哦。”孟昀笑一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我们有了共同点。”

……

酒并不多,陈樾怕她贪杯,刻意自己喝了大半,并没让她喝多少。但显然她酒量没有自我吹嘘的那么好,吃完饭要走的时候,脚步有些晃。

她爬到三轮车后座上坐好,陈樾叮嘱她路上千万别乱动,她一双小鹿般的黑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很乖地点了一下头:“好呢~”

“……”陈樾便确定她有些醉了。

他仍怕她半路乱动摔出去,于是拿绳子把她手腕绑在车上。

孟昀任他绑,问:“你绑我干什么?”

陈樾说:“这是手镯。”

孟昀说:“骗子,你当我是小孩吗?”

陈樾淡笑一下:“看来不是很醉。”

孟昀另一只手摸摸脸,重重点头:“你说得对。”

回家不过十分钟山路,夜风吹着,孟昀在车上颠簸晃荡,酒气发酵,脸更热了。她人坐不稳,干脆将肩膀脑袋扑在陈樾后背上,张着嘴巴只喘热气。陈樾只觉随着她的呼吸,那热气引发的酥麻的痒感在他脊背上一阵阵往头顶窜,却又不好挪开她。

到了家门口,陈樾下车,解了她手腕的绳子,问:“能走吗?”

孟昀点头,挣扎一下站起来,走到车边缓缓蹲下准备跳下车。陈樾感觉她脚步不稳,不自觉抬了手护着,但又没碰到她。孟昀脚下一晃,他条件反射抓住她的腰,她一下从车上跌入他怀里。

陈樾浑身像被火燎了一下。

孟昀搂着他脖子挂在他身上。他上衣本就湿了,此刻贴着她发热的柔软身体,心在胸腔剧烈冲撞着,抵撞着她的胸口。

她失了重心倚他半刻,脸枕在他肩上,朦胧感觉那潮湿的T恤下头透着他身上荷尔蒙的味道。她眼皮沉沉,抬起一看,男人挺拔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近在她眼前。她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他的嘴唇。

她醉了酒,指尖很烫。

陈越轻颤了一下,低下头去看夜色中的她,面颊绯红,眼睛潮湿。

他终是定了心绪,搂着她的腰,躬身将她公主抱起来。她乖乖软软地窝在他怀里,手搭在他胸口,无力地抓了一下。

陈樾咽了下嗓子,抱她过天井,进了她堂屋,沿楼梯而上进了阁楼,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床上。

她闭着眼睛转过头去,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陈樾倒了杯温开水来,轻轻拍她手背:“孟昀,喝点儿水好不好?”

八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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