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姜岩叹气:“你妈妈是挺恐怖的。每天晚上你手机响, 我都跟着紧张。”

“不会倒数的。”朱小曼安慰, “我也考得不好。”

孟昀说:“会。我有一门只有60分,我感觉是老师放水了呢。”

姜岩和朱小曼没说话,默示着她们没有60这样的分数。

孟昀说:“这才上学期,下学期我肯定要不及格了。”

姜岩说:“好好学呗。没事多去图书馆自习。”说到这儿,她扭头看后排的陈樾,“陈樾好像天天去图书馆。陈樾,你查成绩了没?”

陈樾抬眼:“查了。”

孟昀也扭头,盯着他看。

陈樾只拿余光看她。

姜岩问:“你考得怎么样?”

陈樾眼珠往孟昀脸上挪了一下,又挪开,说:“还行。”

姜岩追问:“还行?那是好还是不好?”

陈樾没说话。

朱小曼说:“你最低的一门,分数是多少?”

陈樾说:“86。”

三个女生同时张大嘴巴,孟昀明目张胆地给了个虚假的笑容,说:“棒!我最高一门79。”

“……”陈樾看她一眼,她没啥表情地回身去了。

那天下午,陈樾去上公选课《地缘经济学概论》。大班上课,在阶梯大教室。他特意去得早,挑了最后排的位置。这老师实在太爱跟前排学生眼神交流,尤其爱点人提问。后排落个清闲。

坐下没一会儿,身后有人问:“这位置有人吗?”

是孟昀。

问他旁边的几个空座位。

陈樾摇头:“没有。”

他坐在最后一排正中间,两头皆有十来个座位,孟昀要想坐过来,得从边上绕进来。不想她将斜挎书包往桌上一扔,手撑着连排的椅背一跃而起,跳进桌椅间的缝隙里。她跳得不算熟练,撞得桌子震颤了两下。陈樾的书本和他压在桌上的手臂跟着震动少许。她浑不在意,拨开椅子板,在跟他隔了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来,往耳朵里塞耳机听mp3。

课上陈樾一边听讲,一边背英语单词;孟昀一直在听歌,偶尔在书上写写画画。

两人相安无事。

直到下课,陈樾往书包里收拾课本,孟昀忽然摘下耳机,说:“你不上课的时候都去图书馆自习?”

陈樾说:“啊。”

孟昀认真问:“图书馆自习,跟宿舍里自习有什么不同啊?”

陈樾说:“宿舍里等于三心二意地玩吧。有的人。”

两人四眼相对。

孟昀说:“好吧。”

她结束了这段突如其来的无厘头对话,起身走了。

陈樾也没有在意。

他再去图书馆的时候,在左手边的座位上放了一本书。

这样持续了大概一星期,有天何嘉树想去图书馆自习,让陈樾帮他占座。他于是在右手边又放了一本。何嘉树来了一次,嫌图书馆太远,太安静,后来继续去教学楼自习。

陈樾仍在左手旁的位置放一本书。第十天,他学习时无意抬头,正巧看见孟昀来了图书馆这一层,伸着脖子四处找空座。这段时间是大四考研的冲刺期,早上九点之后,图书馆就没空位了。而现在是下午一点。

陈樾神不知鬼不觉把左手边那本书收过来,低头继续写公式。桌子上,她浅浅的影子从他身上划过,停在他左手边。他听见她极轻地“哇”了一声,很惊喜自己的好运气——居然有空位。

孟昀坐下,将书本拿出来放到桌上,并没有注意身边的人是谁。反倒是长桌对面的几个男生多看了几眼孟昀的脸。

图书馆内坐满了人,却非常安静。偶有书页翻动的声响。

陈樾左手边的人还算安静,动静很轻,笔尖在纸张上走动,毫无声响。过了大概半小时,她开始坐不住了,快速翻动书页,转笔,伸懒腰,喝水,转着肩膀活动筋骨,往他这方向转的时候,霎时止了动静。

陈樾猜测她应该看到自己了。

他装作毫不知情,盯着笔记本上的字迹,还无意识地写了一串数字。

孟昀也没打扰他,却不乱动了,规规矩矩坐好继续看书。只是看着看着,人开始打瞌睡,垂着脑袋,一顿一顿的。

陈樾觉得,秋季的阳光有些过分绚烂了。

身旁,她脑袋猛地一扎,额头磕到了书桌,哐当一响。她这回是醒透了。

陈樾收了心。

过了不知多久,他小心而隐蔽地瞥一眼身旁,她耳朵里塞着耳机,右手持续地转着笔。

笔速一停,他低下眼眸。

她放下笔,起身走了。书包放在原地,稿纸摊在桌面上,上头画满了曲谱。

又过半小时,她回来了,抱着从馆内借来的一堆音乐类书籍,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还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做记录,笔速飞快,刷刷作响。她一直看到晚餐时间才走,走的时候陈樾仍在闷头做题,谁也没跟谁打招呼。

第二天,孟昀又来图书馆了。

陈樾仍是在她发现之前偷偷撤走了桌上的书。她走到陈樾身边这处空位,停下来四处看了看,仿佛研究了下风水,不然她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没人坐这个位置。或许太角落,别人没看到。

她自若地坐下,又开始听音乐,看她的“闲书”。

陈樾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抽椅子时,她转着笔抬头看他,冲他一笑,算是打招呼。他抿了抿嘴唇当作回应。人坐好,拿笔,看书,稳定了好一会儿,才落笔写字。

有次她拿水杯去接水,起身时见他杯子里没水了。她弯腰,轻声说:“我帮你打水吧。”陈樾还来不及反应,她已拿走他的水杯。等她回来,将杯子放下,他双手接过,颔首低声说了句谢谢。

孟昀兀自笑了下,觉得他这人拘谨得有趣。

有时候她累了,就趴在桌上小睡。她睡觉的姿势很奇怪,一只手伸得笔直,脑袋侧歪在伸直的手臂上,柔顺的长发铺满桌面,后脑勺对着陈樾。

陈樾看见她小小的耳朵和半边下颌,被窗外的天光照得虚白发亮。一段雪白的颈子和小片后背的肌肤露在衣领之外,像秋天清晨的阳光。

图书馆落地窗外,梧桐树的叶子由绿变黄,北风一吹,簌簌坠落。冬季的阳光明亮而不刺眼,柔和地铺满自习室。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风很大,窗外凋零了一半的梧桐疯狂摇曳。

室内,窗明几净。

陈樾合上物理课本,伸了下肩膀。

这时,孟昀往桌上一趴,身子朝他这边倾,递给他两只耳机,很小声地说:“你听一下这个。”

她像个地下工作者。

陈樾看她:“什么歌?”

“你先别管。”孟昀说,“先听完,看好不好听。”

陈樾将耳机塞进耳朵,耳机线另一端连着一个小小的白色iPod,在孟昀手心。她拇指在ipod上轻快地滑一圈,音乐出来了。

一道清澈而蕴含力量的女声,伴着悠扬的吉他,唱着:“听说你从苏州河南岸经过,看见东方的夜空有焰火坠落……”

女孩的歌声让陈樾看见了穿梭在城市间的风,又让他想到阳光下金色的稻田。

行至**部分,曲调通透,隐含着爆发的力量:

“武康思南,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我在镜子里看见江水倒流,也看不见我回头。”

孟昀手指无意识抠了下iPod。

白线的这端,陈樾沉默听着,看着桌子上投映着梧桐树的影子,光影摇动,时间被拉得久远,仿佛定格。

最后一段拨弦声消失,陈樾目光转到孟昀脸上。她眼睛很亮,黑白分明,直接而赤诚地看着他。

陈樾微低头,将耳机摘下来还给她,不等她发问,先说:“很好听。”

孟昀立刻就笑了,说:“一到十分,打分呢?”

陈樾说:“九分。”

孟昀挑了下眉稍,似乎想要十分,但九分的评价她已算满意,收了线,说:“一分扣在哪里?”

陈樾说:“唱歌的人音域不宽。”

孟昀一愣,不太高兴,说:“你知道什么?”

陈樾不说话了。本想说他听多了民歌山歌,知道真正的宽嗓子是什么样。但……刚才说九分,她就很开心了,他不该补上那最后一句让她沮丧。

他真诚地说了句:“但音色很好听。”

孟昀不讲话,脸色缓和了点。

陈樾很想和她继续说话,于是主动问:“你写的吗?”

孟昀脸颊微鼓着,说:“还是我唱的。”

陈樾说:“听出来了。”又加一句,“你唱歌的声音,跟说话的声音很不一样。”

孟昀问:“哪里不一样?”

陈樾说:“只听你说话的声音,听不出唱歌会好听。”

孟昀无语看着他。

陈樾找补地说:“这,其实是句表扬。”

孟昀说:“我谢谢你。”

陈樾觉得自己还是少讲话为好,拿起笔打算看书;孟昀突又凑过来,说:“你要保密。”

陈越说:“嗯。”

孟昀说:“你是我们班话最少的,我才给你听的。知道吗?”

陈樾点头:“知道。”

孟昀又加了一句:“不许跟任何人讲。”

陈樾说:“你这句话跟上几句话意思是重复的。”

“……”孟昀无语。

陈樾说:“嗯。”

孟昀道:“任何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不然我就杀你灭口。”

陈樾觉得,她不断重复,可能是因为“嗯”这个字没什么效力,于是说:“我保证。你放心。”

孟昀这才点了下头,说:“陈樾同学,将来我或者我的歌手开演唱会了,请你坐在第一排。”

她收好iPod和书本,挎上斜挂包就走了。只留下一道斑驳的树影在空位上,不久后,被后来的学生填上。

陈樾看着书,记住了她那句话。只不过他并没有想过,她或者她的歌将来真的能开演唱会。正如后来她写的歌让林奕扬开了演唱会,也没有请他坐在第一排——她早把他忘了。

所以他只能站在看台上,静静看着坐在第一排的她。

第16章 chapter 16

chapter 16

2010年11月下旬的一个周末, 电气一班组织了秋游。

秋游本应在期中考试前进行,可当时有同学说要复习。而考试过后这个生病那个请假,便一直往后拖延。杨谦身为班长, 深感此班没有班魂,亟需建设,强行收了班费,订好酒店住宿玩乐路线,最终安排在十一月底。

秋游几乎成了冬游。

目的地是舟山。

孟昀站在船上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时, 心想杨谦这人或许是疯了,这个时节居然带着全班同学往海岛上跑。

好在天气晴朗,又过了渔期,秋冬之交的海水泛着清澈的蓝青色, 天空也是薄薄一层水彩蓝涂在远方,颇有日式动漫里干净的轻快感。

她不舍得进船舱, 裹着羽绒服站在船舷边, 无意识哼着自创的小调。

同船的有回岛的渔民,网里兜着各式海产品, 咸湿的海腥味弥漫空气中,浓稠而久久不散。

孟昀瞥一眼, 班上一群男生或蹲或站地围在一群渔民周围, 七嘴八舌指指点点。她见识够了男生们无聊的好奇心, 起先并没走过去,只远远看上一两眼。

隔着数条牛仔裤腿, 螃蟹、龙虾在网兜里乱爬乱撞, 长的粗的扁的海鱼银光闪闪, 奋力蹦跶。

何嘉树问:“这是用网捞的, 还是钓的啊?”

“网捞的。也有钓的, 龙虾是钓的,螃蟹在石头里抓,就那个岛上,掀开石头,挥着钳子满地跑。这些年算少的了,我们年轻那些年,更多。排排堆在沙滩上,没人捡。”

杨谦问:“那龙虾在哪里钓?我们能去抓吗,这些。”

“可以啊,抓到就算你的。”

一帮男生顿时兴奋了,纷纷说上岛了就买渔具蹲码头钓鱼去,接着又欣赏起网兜里的鱼类,开始辨认鱼种及配套的烹饪方法食用方法。

“这是石斑鱼?”

“不对。这才是石斑鱼,这个是鳓鱼,清蒸了蘸上酱油,好吃。”

“这个小黄鱼适合油炸,裹一层鸡蛋炸得金黄酥脆。”

“那这海鳗可以烧烤,撒上辣椒酱……”

小伙子们议论纷纷,渔民也参与进来:“皮皮虾,直接加生姜蒜爆炒,再裹一层海盐,能下一杯酒。”

杨谦看看同学们,说:“我们要不买点海鲜搞了吃。”

“住的酒店还是民宿?”

“民宿,租了两天的山间大别墅。”

“搞起!”

一群大学生热情地跟渔民讨价还价。

孟昀立在海风里,无语,问:“班长,你们确定会做吗?”

杨谦冲她招手:“孟昀,过来看你想吃什么?”

孟昀:“……”

她走过去,说:“龙虾。”

电气一班这次行程主要是爬普陀山,杨谦订的别墅就在山脚。三层楼,八个房间。孟昀跟另外两个女生住二楼,落地窗外绿色山林直逼而来。

孟昀窝在藤椅里欣赏风景,顺便把路上想到的调子记录下来,隔着一扇门,楼道里哐哐当当,男生们跑上窜下。

孟昀摇头:“男的,绝对都是猴子变的。”

姜岩拉开房门,喊:“你们在拆家吗?”

孟昀走到二楼栏杆边朝下看,一帮男生聚在一楼的客厅里打游戏,另一帮则在开放式厨房里清洗海鲜。何嘉树跟陈樾在烧炭火,打算支烧烤架。

姜岩要疯了,叫:“在家里边烧烤???烟得多大啊?”

两个男生抬起头来望二楼,陈樾又把头低下去了,拿纸壳扇着炭火。

何嘉树说:“那你知道现在外头风多大么?”

姜岩道:“那就别烤呀。班长,在船上你们怎么说的?不是说清蒸红烧油炸煲汤的吗?”

何嘉树摊了下手:“没人会搞。干脆全部烧烤。”

孟昀哼一声:“我就知道!”

姜岩闻了下自己的毛衣,绝望:“完了,过会儿都是烧烤味了。”

孟昀说:“杨谦你这个骗子。”

杨谦哈哈大笑:“工艺太复杂,我们流程化,统一化。”他将洗好的海鱼递给陈樾,陈樾把鱼一条条平铺在烤架上,有模有样地刷上食用油。

烤鱼香很快弥漫开。

孟昀和姜岩下楼去洗餐盘,擦干净了摆上餐桌。然而烧烤架不大,海鲜得一小批一小批烤就。同学们也无法围坐一起,都是现烤现吃。众人端着盘子,这边一堆,那边一簇,玩游戏的,打牌的,吃饱了的扔盘子,没吃饱的中途从玩乐中跑来烤架前再捞上一盘。

餐厅里人来人往。

陈樾拿盘子夹了一盘烤好的鱿鱼、扇贝、蟹钳、虾身,在孟昀经过的时候递给她。孟昀拿去餐桌那边吃完,回来放盘子时,陈樾说:“还吃吗?”

孟昀怕胖,又闻着烤海鱼也香,陈樾便给她盘子里夹了一条海鱼。

她再次回到餐桌边,见人影来往,连何嘉树都开吃了,陈樾还在忙碌,站在烤架边,烤得满头的汗。

孟昀说:“陈樾你先吃吧,别烤了。”

陈樾抬眸看她一眼,极淡地抿了下唇角,但没回应。

孟昀瞧一眼客厅里那一帮玩得热火朝天的男生,眉头一皱,喊:“李斯齐!张亚平!王宇涵!刘晓光!姜东!”

男生们回头,孟昀大拇指一挥:“过来替陈樾,他烤了快一小时了。”

几人赶紧过来接管了烧烤摊。陈樾没拒绝,拿盘子盛了食物,坐到餐桌对面闷头开吃。

桌子对面,孟昀跟杨谦说:“过会儿让那帮打牌的洗碗啊,别什么事情都推给那几个人干。干嘛呢?”

杨谦说:“有道理!ok!”

陈樾抬眸。孟昀正一手拿筷子,一手捻鱼刺,没注意他。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吃饭,谁也没跟对方说话。

孟昀先吃完,收了盘子起身了。

陈樾是最后一个吃完的。几个同学在洗碗,他将盘子递过去,闻见身上全是烧烤烟熏味,回房间去洗个澡。

他刚要拉上浴室百叶窗,见院子里一道白色的身影。他一眼辨认出是孟昀。她裹着羽绒服,手指拿到唇边,火光微闪。

夜色中,她仰起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某个窗口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亮,定在他身上。

她看见他了,稍稍眯眼辨认了一下。

两人隔空对视。

孟昀清楚他不会先开口,问:“你吃完了?”

陈樾说:“嗯。外面不冷吗?”

孟昀摇头:“不冷。”说着掐灭烟头,“走了。”

不是进门的方向。

陈樾问:“你去哪儿?”

孟昀站住,说:“刚来的山路上有个小瀑布,我去看看风景。”

陈樾说:“现在快九点了。”

“路上有民居,怕什么。”她转头走了,扬起手挥了挥。

陈樾脱了衣服,打开热水,脑子里建模着从那处瀑布到这栋别墅的地形路线图。他洗澡到半路,想起半程的地方有个树枝状的分叉路口,隐蔽而不易发现;从小瀑布回来时,走到岔口极有可能会走错。

如果孟昀只是去散步转转,一来一回大概一个小时。十点钟她要是没回来,就该打电话问了。

陈樾洗完澡下楼,男生们一堆堆聚在一起玩。他看了眼手机,才九点十分。等到九点二十的时候,他问何嘉树:“女生们呢?”

何嘉树正在打游戏,说:“回二楼房间去了。”

陈樾以为孟昀临时反悔了没去,为了保险起见,他走到玄关看了眼,一堆运动鞋里放着一双拖鞋,孟昀的鞋子不见了。

还没到十点钟。

陈樾靠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屏幕的游戏画面,男生们都沉浸在游戏里,激动地叫着,闹着,喊着。何嘉树打完一盘游戏,换下来了,他坐到陈樾身边,看同伴们玩。

九点三十五了,陈樾忽然说:“何嘉树。”

何嘉树盯着电视:“嗯?”

陈樾说:“我想出去走走,你跟我一起去。”

何嘉树扭头看他一下,说:“好啊。”

两人起身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陈樾踢了下孟昀的拖鞋,随意地说:“谁出去了?”

何嘉树在鞋子堆里看了一圈,说:“少了双女生的鞋子。应该是孟昀,想想也只有她会往外跑。”

陈樾不再说话,出了门就往小瀑布的方向走。

今晚是新月,夜空中虽有冬季繁星,却没有月光。山路两旁,一旁绝壁,一旁河流。天光昏暗,虽勉强能看清路,但夜色中树影憧憧,颇有些吓人。

两个男生自是不怕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往山下走。经过那个岔路口,陈樾回头看了眼,小路被黑暗吞没,看不见人影。他走路比较快,现在才九点四十五,按理说来路上应该碰见孟昀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快十点时走到了小瀑布处。

夜里,瀑布如一条白练,在山林里飘洒,水声哗哗,岩石上激荡的水汽扑面而来,凉飕飕的。

何嘉树叹:“还真好看。”

陈樾无心欣赏,只站了半分钟,说:“冷。回去吧。”

何嘉树忽然想到什么,说:“确定是孟昀出门了吗?怎么没碰见她?”他拿出手机,可山里没信号:“会不会跟我们走的反方向?”

陈樾没答,加快了脚步。走到那个岔路口,他选了错误的路,何嘉树并没发现。又在那条路上走了一刻钟,仍然没见人影。陈樾猜想,或许孟昀发现走错,折返了。但这只是或许。

何嘉树前后看了看,忽说:“这条路是不是不对啊,我感觉。”

陈樾心里迅速做了一个决定,说:“应该是对的,再往前走走看。”

何嘉树确定道:“是错的。这条路不对。太诡异了,刚才在哪儿走错的,我都没发现。”

陈樾思索着怎么糊弄他再往前走一截,何嘉树却反应了过来:“对了,要是孟昀走的这条路,那她可能也走错了,我们找找看吧。都这么晚了。”

两人继续前行。

走了不到五分钟,前方黑暗中传来快速急促的脚步声,陈樾率先看到一道白色的人影,在深夜的山路上有些发灰。那影子也看到了他们俩,一瞬停住了,似在犹豫要不要靠近。或许担心他俩是坏人。

陈樾认出来了,说:“那是孟昀吧。”

何嘉树站在原地,分辨不清,试探地唤了声:“孟昀?”

那影子在黑暗里抖了一下,她声音在夜里很清亮,带着颤音:“何嘉树?陈樾吗?”

下一秒,她加快脚步飞跑过来。何嘉树大步迎上去,陈樾跟在他身后。

孟昀冲跑到他们面前,呼吸急促面色发白,人有些后怕却如释重负,又慌张又惊喜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何嘉树笑:“看吧,我就猜到你走错路了。”

孟昀手放在胸口,颤声说:“吓死我了,走了半天越走越不对。刚才突然看到你们两个,我魂都吓没了。”

何嘉树笑话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孟昀一时语塞,脸有点红。

陈樾轻声说:“这么晚了,不是在城里,也不是熟悉的地方,山里还是不安全的。”

孟昀立马说:“就是!”

何嘉树说:“没事,我们来了。你不用怕了。”

孟昀抿了下嘴巴,没吭声。

三人往回走,何嘉树说:“你是不是又偷偷跑出来抽烟了?”

孟昀说:“是光明正大。”

何嘉树朝她伸手,孟昀给了他一支。他点燃了,打火机给她,她也点了。他俩都知道陈樾不抽烟,所以都没问他。

孟昀问:“杨谦为什么把冬游搞来普陀山啊,有什么缘故吗?冻死了。”

何嘉树说:“冻死了你还往外跑?”

孟昀嗔怪道:“还不是你们,把别墅里搞得全是烧烤味,熏死了。”

“行行行,是我们男生的错。”何嘉树说,“来普陀山,可能……灵验?”

孟昀哧一声:“他想拜佛?还不如马哲课好好拜一拜。”

何嘉树说:“诶?很多人说普陀山真的很灵。你在山脚下先别乱说话,小心天上的神仙听见。”

孟昀耸肩,说:“行吧,明天去山上许个愿,看灵不灵。要是不灵,我飞到天上去揍他们。”

何嘉树直乐。

孟昀扭头,语气温缓,问:“诶,陈樾,你相信菩萨吗?”

陈樾说:“不信……也信。”

孟昀秒懂,点点头:“我跟你一样!”

何嘉树大笑:“中国人都差不多。无事不烧香,临时抱佛脚。”

孟昀说:“既然来了,那我还是先抱一抱。”

何嘉树好奇:“你真有什么大愿望啊?说了听听。”

孟昀笑笑,点着烟灰,却不讲,边走边悄悄看了陈樾一眼。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陈樾知道她的秘密,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上,他们走得很慢,好像山风不大了,冬夜不冷了。只有漫天繁星闪耀。一

路闲聊回到别墅,快十一点了。男生们仍在玩闹,还开始喝啤酒吃宵夜。孟昀走累了,直接回房休息。何嘉树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玩,上楼洗了澡爬上床。

陈樾已经在隔壁床躺下。

何嘉树关了灯钻进被窝,牙齿咯吱响,叫:“卧槽,太冷了。杨谦个神经病。”

陈樾没搭理他。他自个儿拱了半天,安稳了。

房间陷入静谧。

何嘉树:“陈樾?”

“嗯?”

“你说,我追孟昀,追不追得到?”

安静。

房门外隐约传来楼下男生们的笑闹声,模糊,不清晰。

好久,何嘉树抬起脑袋:“操,你不会秒睡了吧?”

陈樾开口:“你喜欢她?”

何嘉树:“废话。不喜欢我追她干嘛?”

陈樾问:“什么时候喜欢的?”

“就刚才,突然心动了。”何嘉树兴奋地抱着被子,坐起来,“她喊我名字,何嘉树,朝我跑过来的时候,眼睛就跟小鹿一样。卧槽,我的心扑通扑通的,我就跟个纯情少女一样。操!现在就是,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心跳。”

陈樾不说话了。

他看到了。

那一刻,孟昀又惊慌又惊喜,有着平日里少见的脆弱。夜色渲染,她美得像从森林里逃出来的精灵。

何嘉树重新倒下去,翻了个身,吃吃地闷笑起来:“正好来了普陀山,明天去问问菩萨。”

陈樾沉默不语,他后悔了。那一刻,心像被缓慢地撕裂开,那是一种他以往没有体验过的痛感,痛得他有那么一回儿屏住了呼吸。

他想知道,如果两个人都问了菩萨,那菩萨听谁的?

第17章 chapter 17

chapter 17

2018年, 夏。

————

孟昀望见一只蓝羽的鸟儿落在石榴树梢,停歇片刻了振翅离开,空留花枝震颤。

她试图回忆大学生活的些许片段, 以解构陈樾这个人,无果。

背景是听说知道了一些的,从小就是孤儿,读书全靠社会资助,上大学了拿奖学金填补助学贷款。开学别人都是父母送来, 陪他的是慈善基金会的好心大姐姐……

除此之外,关于他的清晰片段却不多。

记得大一开学,他帮她搬书去宿舍。男孩瘦瘦的,高高的, 很单薄的样子。面孔年轻而又清秀,很安静, 保守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上课, 下课,在图书馆自习, 在教学楼里穿梭,从校园里经过, 很多事件的画面依稀存在于她记忆中, 但失了清晰度, 渐渐退化成黑白的文字。

另一个清楚的画面是四年前的毕业季,一个夏夜, 他站在路边, 她坐在车里, 两人隔着半落下的车窗玻璃。那时路灯从他头顶垂下来, 在他脸上削出半明半暗的阴影。他看着她, 眼神露出一丝她从没见过的哀伤,人却沉默如黑夜。

两个画面一段标志着她大学生活的开启,另一段标志着结束,竟都与他相关。

孟昀发现她不够了解陈樾。但有那么一类人不需要深入了解,便能知晓他本性,便能判定他是个认真而内心完洽的人。这种人平时话不多,可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有分量。一旦被这种人否定,也远比被聒噪的人看轻要来得更有力量。

她解释不清为何会很在意他的看法,在意到——那天争执过后见她哭了,他立刻就有些无措,说:“我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可她偏就记死了他指责她的每一个字,他一哄她就哭得更大声:“我就往心里去了!我明天就走,一秒钟都不多留!”

她明明想说,知道不对了,可无论如何也拉不下脸来说一个字的。只能死撑过去。

阳光沿着青瓦洒落,一层层铺就在陈樾的阁楼上。小狸猫云朵趴在瓦片上伸了个懒腰,山竹般的爪子在阳光中挠了挠。

院子门吱呀推开,陈樾回来了。

他进天井看到孟昀,眼神无波地移开,走去自己屋前开门。云朵抬起脑袋,迅速从屋顶上沿着房梁窗户爬下来,无声走到他脚边。他开了门,取下锁,跨了门槛进屋放下背包。云朵寸步不离跟着他走。

他坐在台阶上,把买回来的红豆、苦菜、青笋、排骨、牛肉干巴清洗干净,回屋做饭。刀切砧板,热油烧锅……孟昀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着他那边,像看着一幕电影。

他说:“吃点饭吧,过会儿路上肚子饿了。”

孟昀眼睛莫名发酸,想赌气说不吃。可人都要走了,又何必再跟他发脾气呢。她走去他屋里。他头一次把书桌清出了大半张给她当餐桌,让她坐在正经椅子上吃饭。

薄荷炸牛肉,红烧排骨,蒜蓉炒青笋,炸红豆,苦菜汤,摆满半张书桌,孟昀说:“你不吃吗?”

“我不饿。”

八千里路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