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模糊地睁开眼睛,脑袋点了一下,人却起不来。陈樾手伸到她肩膀后,把她从床上揽了起来,她靠进他怀里,鬓角压贴在他耳朵上。

他稳着气息,喂她喝一口水了,稍稍扭开头去。可她忽然扭了一下,迎身对着他抬起了手。她手掌松松的很无力,轻抓了下他的耳朵,好热好烫。

他立时缩了下脖子,打了个颤。他赶紧放下水杯要拉开她的手,可她又一仰头,拿脸颊贴住了他耳朵。

陈樾一个激灵,就觉得耳朵要烧掉了。

她不知怎么回事,总要抓他耳朵,他一阵手忙脚乱之时,却听她喃喃道:“是你背过我……”

陈樾猛地一怔,她眼睛一闭,脑袋朝后仰过去,脖颈白皙。

他平复着狂乱的心跳,把她重新放好,下楼洗了个脸,发现脸颊到耳朵已是一片炙烤滚烫。

他再回阁楼时,拿了两条毛巾和一盆温水。

他打湿了毛巾,拧干了给她擦脸,擦到下巴时她又睁眼了,直勾勾地看着他。

明知她是醉了的,他仍是被她看得不太自在,认真解释:“给你擦一下了再睡觉,好不好?”

孟昀根本没听,她接收不了任何信息,只是发愣地盯着他看。不发酒疯也不闹,很乖。

她的手小小的,因酒精的原因而发烫。他拿毛巾轻擦着她手心,她眼角忽然滑出来一行泪,说:“我妈妈说我没用,会一事无成的,被她说准了。”

陈樾一愣:“孟昀——”

“你进娱乐公司混什么?靠什么成名,靠谁投资,靠长得漂亮身材好,一路睡上去?”孟昀自说自话,“我妈妈这么说的。我妈妈哦,这么说哦。”

陈樾轻轻擦着她的手,手指越过毛巾触在她掌心。慢慢地,他将她的手握紧了,明知她感受不到。或许正因如此,才敢紧握。

她的泪一颗颗滚入鬓角,脸庞却出奇的平静,说:“或许,我也靠了林奕扬?所以他甩我轻轻松松?不知道。我妈妈说,我就是想靠脸过舒服日子,那你说,真的靠脸了,怎么又被甩了?”

他重新打湿了毛巾拧干,擦她泪湿的鬓角和眼睛,她咕哝:“你说,为什么我总是被甩的那个?你不知道我谈恋爱好用心的,比读书都用心哦。超级……怎么不给我奖学金,还老是不及格呢……”

她喃喃说完有些累了,开始发呆,渐渐就闭了眼。

陈樾拿另一条毛巾给她擦了小腿和脚丫。她有些要睡了,哼一声,人一滚掉下了枕头。他扶着她肩膀将她揽回来,小心地托起她脑袋放在枕头上,又拿薄被搭在她胸前。

她在睡梦中难受地皱了眉,哼哼:“真的好难啊,你知不知道?”

话未落,人陷入沉静。

陈樾坐在床边看她,许久没舍得走。

知不知道?

孟姑娘,我知道你的所有痛苦和梦想。

你和我说过的,忘了吗?

没关系,我都记得。

第19章 chapter 19

chapter 19

陈樾清晨出门时天还没亮, 孟昀一身运动装站在天井里等他。她立在朦胧幽暗的雾气里,像一株新生的小树苗。

陈樾有些意外,问:“我吵醒你了?”

孟昀摇头:“没有啊。我今天没课, 想跟你去山上看看。”

他还没回答, 她怕他不同意似的, 赶忙补一句:“我来了这么久,除了学校,其他地方都没去过呢。上次去山上又遇上暴雨, 什么都没看见。”

陈樾顺着她的话问:“你想看什么?”

孟昀卡了壳:“呃……”

陈樾折返回屋去了。

阁楼里, 小狸猫“喵呜”细叫一声, 像仍在睡觉。陈樾再出来的时候,拎了件藏蓝色的男士冲锋衣递给她, 说:“山上冷。”

孟昀抱着厚厚的衣服跟上他, 问:“那你呢?”

“车上有。”

孟昀想起上次的事,主动说:“其实你衣服不臭,我故意那么说的。”

陈樾说:“我知道。”

孟昀不知他说的是知道他衣服不臭, 还是知道她故意,没好深问。

走出院子,碰上柏树骑着三轮车正要走, 他对陈樾说:“银行信贷部的小庄后天要过来, 你抽个时间跟我一道去。”

陈樾说:“好。”

柏树驾着三轮刚掉了个头,一拍脑袋说:“差点忘了, 徐江松下周志愿服务到期,要走了吧?”

陈樾说:“嗯。”

柏树说:“李桐是不是说, 大家一起吃个饭送行来着?”

陈樾说:“是这么说了。”

柏树点点头:“那这两天找个晚上, 大伙儿都有空的时候。”

陈樾说:“你安排。”

孟昀坐上面包车副驾驶, 拉上安全带, 问:“徐江松要走了,新体育老师什么时候到?”

车灯打在昏暗山路上,陈樾放下手刹,打方向盘:“这周末。”

车窗外,东方的天空露出几抹朝霞,孟昀在心里算了一下,说:“我还有八个星期零五天,也要走了。到时会给我送行吗?”

陈樾专注看着灰暗的前路,像没听到,过了一会儿才说:“会。”

孟昀随口玩笑:“陈樾,你会不会舍不得我?”

陈樾没立刻回答。面包车转了个急转弯,出了镇子。他很认真地思考了她的问题,也想故作轻松地回答她,但终究还是无法说出玩笑的口吻,于是作罢。

孟昀落了个没趣,靠着车窗拿手撑头,望向远方绵延的群山。在他眼里,她是否和其他来来去去的志愿者一样是途径的山川呢。想到这儿,她胸腔有些憋闷。

“到时候我可能会舍不得这里,”她自顾自地说,“的学生,或许我会抽空再回来看看。”

“不会。”陈樾心里的话直接说了出来,自己也有些意外。

孟昀扭头看他,他的侧脸在昏暗晨光中不太清晰,问:“什么不会?”

陈樾说:“你会舍不得,但不会再回来。”

孟昀反驳:“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陈樾跟李桐接待又送走过许多志愿者,每个人在离别时都会不舍落泪,但没有一个回来过。哪怕只是来看望。对很多生长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来说,与自己生活截然相反的世界,只用见识一次体验一次就够了。但他没必要拿数据去和孟昀争执。她刚跟学生们和好,想法纯粹而天真,他又何必去破坏。

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的话不开心,于是瞥了眼反光镜,说:“孟昀你看后面,天上的云。”

孟昀果然扭了身子回望,从车后窗看到东方的地平线上一片火红。她立刻落下车窗,清凉的晨间空气涌进来。他们正行进在一片无际的稻田和水塘间,东方地平线上朝霞似火,云彩斑斓。

孟昀从未见过如此绚烂的朝霞,兴奋道:“你看那个红色的云,像不像张开翅膀的火凤凰?”

陈樾看着后视镜,眼里映着霞光的暖意,说:“像的。”

孟昀掏出手机,陈樾见状降了车速停在路边。

孟昀干脆下车,举着手机对向天空。她只拍了一张就坐回车里,叹气:“完全拍不出来这效果。”

陈樾说:“没事,记在心里就好。”

孟昀说:“好吧,那我再多看一眼。”

可她再回头时,金色阳光已刺穿地平线,那凤凰化成了一池金灿灿的红莲。

车朝深山里去,一路蜿蜒而上。窗外再不见农田村庄,只剩崇山峻岭。

越往上走,天渐渐亮了,却不见了太阳。白色的雾气如丝如线,在路前方勾勒出山风的形状。雾气越来越浓重,像大团大团的棉花包围过来。孟昀感觉到凉意,裹上厚厚的冲锋衣。

车开了雾灯,浓雾在光束中翻滚。行至某处,车停了。

能见度不足十米,孟昀问:“到了?”

陈樾说:“到了。”

孟昀推门下车,如走入仙境。云雾滚滚如洪流,从她身旁奔涌而过。

她呼吸着潮湿的山雾,抬头望——山云压顶,风卷云涌,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茫茫一片云海雾洋。山野沉入海底,不见踪迹。

孟昀哪见过这般风景,惊喜回头。陈樾插兜立在车边,正静静注视着她,撞见她目光,他偏头指指另一个方向,说:“往那边走走。”

山顶上风极大,刮得孟昀步履踉跄,头发丝在风中扯成团。她套上帽子,紧跟在他身后大声说:“这里像神仙住的地方。”

陈樾说:“神仙不吃不喝,适合住这儿。人住这儿,就苦了。”

正说着,孟昀听见呼啸山风中传来一阵接一阵的机械声,是叶片转动的声响,规律的“唰——唰——唰——”

她抬头,只见白雾翻滚,一层接一层的云雾如海浪翻卷而过,一架巨大的白色风车矗立在她面前,柱身耸入云霄,三叶硕大的金属叶片在风中快速旋转,搅动着翻腾的云海。

不知太阳藏在哪团云雾里,一丝泄露的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在洁白叶片上,折射出耀眼的七彩光。

孟昀如同参天红松下的一只小松鼠,仰望着那架风车,敬畏而震撼。

她想象着刚才那条七拐八绕线团一样的山路,喃喃道:“这是怎么运上来的?”

风声太大,陈樾没听见。

她于是喊了一遍:“这是怎么运上来的?”

陈樾说:“六七月份会安装19到29号风机,到时你可以过来看看。”

孟昀问:“我可以过来看?”

陈樾点头。他想,到时他带她来,师父应该不会不同意。

孟昀抬抬手臂指那大风车,问:“这是几号风机?”

“1号。”陈樾在浓雾里往前走,说,“她在这儿站了快一年了。”

孟昀问:“那时候你也在?”

“嗯。”陈樾仰头望,说,“她是我跟着我师父参与制造安装的第一台电机。那时候挺难的,接口安装需要人工操作,现在可以全机械化了。”

他语气平淡,孟昀却从他眼中看出了深情。

她说:“你该不会给她取名字了吧?”

陈樾一愣,低下头继续往前走,表情有些不自在,仿佛让人发现了什么小秘密。

孟昀笑了,蹦跶着追上去问:“叫什么?”

陈樾不答。

孟昀故意说:“白雪公主?”

陈樾看她一眼:“……”

孟昀又说:“灰姑娘?贝儿?”

陈樾像是不能忍了,说:“月亮。”

“啊?”

“她叫月亮。”

“月亮——”孟昀念了一声,又望向因走近而更显巨大的风车。

流云冲刷着风车叶片,细碎阳光下竟有彩云追月之感,她说:“陈樾,你蛮会起名字的嘛。以后我写歌要是起不出好名字,就请你帮忙。”话刚说出口,她懵了一下,冲锋衣的袖口抬到脑袋边,捂着额头回忆,“诶?《天使》那首歌,名字就是你起的吧,有次上课的时候,是不是?”

陈樾没料到她竟想起来了,“嗯”了一声。

孟昀蹙眉:“什么课来着?”

陈樾说:“地缘经济学概论。”

“就是那个课!我考试只有60分!”

陈樾微笑了一下,孟昀说:“你笑什么?”他不笑了,转过脸去。

她心情不错地蹦跳两下,看向远处另外几架风车,问:“那些呢,都有名字?”

陈樾指给她看:“最近那个是2号风机,叫小满,是小满那天成功运转的;那是3号,叫幺儿;起初选址失误,重新规划耽误了很久的工期,后面安装过程也不太顺利,很费心,像家里最不省心的幺儿……”

远处各个坡道上的风车因距离远近而显得大小不一。目光所及之处能见到的他都一一为她讲述,分明是看着一模一样的机器,在他眼里却是各有独特的宝贝。

山风呼啸,风车唰唰,陈樾声音不大,吐字却清晰温沉,像狂风中宁静的风眼。

孟昀站在他身侧,听着听着,眼神就从风车上挪到他脸上了。雾气飞卷,狂风刮着他乌黑的短发,男人额头饱满,眉骨挺拔,目光深深看着远方。

那一瞬,她惊异于他周身成熟静宁的气质,再不似大学时代那个薄弱青涩的男孩。他讲到半路,许是意识到她太过安静,侧过头来看她,男人清澈的目光撞进她敞开的不设防的眼底。

孟昀怔了怔,他也愣了愣,目光迅速弹开。

她眨巴着眼睛四处张望,这一会儿的功夫,云海下沉了少许,之前能将人淹没的雾气退潮到小腿边。山坡上的岩石、草皮和灌木植被都显露了出来。

她岔开话题,匆匆地问:“转一圈能发多少电啊?”

“接近两度。”

“哦。”孟昀往前方一指,问,“她怎么都不转的?”

那是6号风机,叶片在早晨狂乱的山风中懒洋洋的,极其缓慢地挪动着,很是不努力的划水样子。

孟昀指控:“她怎么回事啊,这么偷懒?”

陈樾也望着它,说:“她很像你。”

孟昀:“???”

陈樾唇角有极浅的笑意:“读书的时候,逃课,打瞌睡,不听讲。不像么?”

“……”孟昀的手缩在冲锋衣里,挥着袖子就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啪!”

打完才意识到这举动有些暧昧,微微红了脸。

陈樾抿着唇低下头,踢了踢脚底的石子,才抬头说:“逗你的。”

他说:“她没有不努力,是方向不对。”

“啊?”

“她主要接收西北风,秋冬季的时候威力比较大。”他往前走了,孟昀还留在原地望着那6号风车。云雾正散开,天空露出淡淡的蓝。6号白色风车静止伫立在天幕中,美得纯粹。她拿手机拍了张照,听见陈樾叫她:“孟昀,你过来。”

他站在山崖边的一块石头前,风吹得冲锋衣贴裹在他身上。

孟昀踩着碎石迎着风走过去。视野渐渐开阔,一个巨大的山谷铺陈眼前,稀薄的云雾悬在山岭间。山风卷动,浮云奔走,阳光洒在上头,折射出一道道细小的彩虹,云雾的河流在奔腾。

孟昀惊叹,不自禁还要上前。陈樾拉住她手肘,又迅速松开,说:“别往前走了。风太大。”

她停在离悬崖三四步的位置,谷底的风穿堂而上,山上的风奔涌而下,冲撞在悬崖边。狂风从四面八方而来,拍打着他们的衣衫。

风中,她听陈樾说:“看着。等几秒。别眨眼睛。”

她立在群山之巅,天空蔚蓝高远,山与天的交界处,山脉如细小的海浪般蜿蜒起伏。脚底的山谷如娇羞少女遮掩在薄雾之下,美得朦胧;可忽就在那一瞬间,阳光积蓄的温度扩散升起,雾气散开了,化作几团云朵镶嵌在山头,金色的光线彻底洒满山谷,一时间如薄纱掀起——墨绿的山林,青黄相接的层层梯田,镜子般的水塘,一层一层画卷般展开在天地间。

孟昀深吸一口那清新的风,情不自禁地踮了脚,展开双臂,仰起头冲着蓝天笑了。陈樾瞥一眼她侧脸上大大的笑容,嘴角轻抿。

她大笑起来:“为什么人站在高处就会自动伸手臂啊,好傻哈哈。对了这地方叫什么?”

“地图上还没有名字。”陈樾说,“附近有个苜蓿草场,当地人就叫苜蓿山谷。”

孟昀回身望,日头升起,身后的大雾早已散去。风车在阳光下变得格外清晰。苜蓿花开满山坡,三三两两的牛儿马儿正在吃草,远处有零星几间小屋,是家畜的主人家。

她走离悬崖,脚下踩到碎石子打了滑,正当山风狂涌,她在崖上朝后晃了一下,吓得来不及发声,陈樾已速度极快抓住她小手臂将她一把扯离悬崖边。她猛地踉跄扑去他身旁,冲锋衣擦在他身上摩挲得唰唰响,额头也撞在他下颌上。

她心脏狂跳。风好像在那一刻静止了,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陈樾紧握她小手臂,把她带开数步远了才松开她:“风太大,别去那边了。”

孟昀红着脸,气息紊乱,嘴上却轻轻一哼:“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风筝。还会被风吹走呀?”

陈樾愣了一愣,移开眼神说:“你太轻了,还真,像风筝。”

孟昀说:“你怎么知道我轻不轻,你……”话到嘴边,想起昨晚自己晕晕乎乎,必然是他把她抱回阁楼的。

她一哑口,他也懂了。

两人之间只剩了风声。

他往来的方向走,孟昀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用力吸了一口气。

陈樾问:“怎么了?”

孟昀脸很热,小声:“突然有些呼吸困难,是不是高反了呀?”

陈樾一愣:“这地方不会吧。”

孟昀一手着胸口,一手朝他伸过去:“不信你摸我脉搏。”

男士冲锋衣袖子很长,她的手只伸出来半截。陈樾把她袖子往上拉开了点儿,拇指肚托着她手,食指和中指摁在脉搏上,三指捏住她的手腕。她的心跳,咚,咚,咚,搏动着传递到他手指上。

“有一点儿快,但,”他抬眸看她一下,轻声,“好像是正常的。”

“正常吗?”孟昀又吸了一口气,“那好吧。可能是我心理作用。”

他松开她,手落进了兜里,继续往车那儿走。

孟昀落后他一米,边走边踢小石头,一颗石子蹦跶着击打在他鞋子上弹开。

孟昀:“……”

陈樾感受到了,脚步顿了一下,慢慢开口:“苜蓿的英文名很有意思。”

孟昀立刻小跑去他身侧:“叫什么啊?”

“cattail.”

孟昀一笑:“猫尾巴?”

“嗯。”

“好玩。”她说,“我好像记得你英语也很好,总是在背单词。”她无意的一句话叫他忽又想起了大学。

走了没多久就到了面包车旁。山风仍然很大,但上了车有阳光照着,很快就热起来了。孟昀脱了冲锋衣,从自己兜里摸出他给她买的跳跳糖来,撕开包装,问:“你好奇怪的,怎么会给我买跳跳糖?小孩子吃的东西。”

陈樾也不知昨天在路西镇那“便利超市”里头是怎么想的,说:“随手买的,觉得挺像你的。”

孟昀刚仰着头往嘴里倒了小半包,眼珠挪过来:“我像跳跳糖?你是想说我炸吗?”

陈樾:“……”

炸是炸么,但也很有意思,很甜啊。

孟昀还要说话,但嘴巴里噼里啪啦,糖果在口腔里欢快地蹦跶。她眼睛一亮,抿紧嘴唇鼓着脸颊笑眼弯弯。

安静的车厢里,她嘴里糖果炸开的快乐声响清晰可闻。两个人都没说话,拿眼神传递着快乐。

渐渐,那欢跳声消弭下去,糖果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晕染开,是草莓味的呢。孟昀含着融化的糖,怀里还抱着他的冲锋衣,手指无意识在衣料上摩挲了两下,说:“陈樾,其实,我有时候还蛮好的,有时候。嗯,你……”

他主动说:“我没有。”

没有讨厌你。

说完便想到她一贯如此,这样单薄的话对她是没有效力的,她总存疑心,认为是出于礼貌。于是,

“我还蛮喜欢你,”他迅速瞥了下后视镜里她的眼睛,说,“的性格的。”

她眼睛微微睁大,轻易就闪过一丝开心,嘴上却说:“为什么,我性格又不好,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看向前方,发动了车子:“不藏不掖的,直来直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喜欢就夸,不喜欢就怼,不挺好的吗?”

他挂了档,放下手刹,车子启动了。

孟昀盯着他看几秒,一下子扭头看窗外,抿着嘴巴无声地笑开。

陈樾在后视镜里看一眼她偷偷开心的模样,又道:“你知道杨临钊怎么说你吗?”

孟昀扭头:“他说我凶。”

“是。”陈樾微笑了下,“但他也说,来过的志愿者老师里,也只有你跟本地老师一样敢凶他们。其他志愿者容易抱着同情怜悯心态,纵容他们。他蛮喜欢你的。”

“小屁孩。”孟昀说,手指放在车门上轻敲着节拍。

她看见风车在后视镜里迅速后退变小,被山林一挡,不见了踪影。她忽意识道什么,说:“你今天要在刚才那地方工作?”

陈樾说:“不是。”

孟昀没忍住笑:“那你来这儿干嘛?”

他起先没说话,过了会儿,说:“带你看看。”说完补了一句,“你不是说想到处看看吗?”

孟昀继续笑:“我就是想随便转转,你上你的班,带我去厂子里也行啊。我就是好奇你的工作环境。”

陈樾开着车,扭头看她一眼:“又好奇了?”

孟昀不答。

“我工作环境……没什么好看的,车间里全是蓄电池、变压器、各种重工器械。你看见应该会觉得很无聊。工地么,都是光秃秃的山顶,挖坑打地基,不是灰就是土,风又大沙子也多,有时眼睛都睁不开,没什么好看的。”陈樾说,“也就这里还能看看,有点样子。”

“我也是工科生好不好?不要说得像我没见识过一样。”孟昀说,“你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我好奇一下很正常。”

陈樾说:“大学成绩说明不了什么。班上成功的人很多,比如你。”

孟昀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的松树林,道:“是这圈子发大水,钱挣得容易,跟成功不搭边的。”

她靠进椅背里,叹了口气。

第20章 chapter 20

chapter 20

太阳升到半空, 蓝天爽朗。面包车在青色山脉中穿行,大片大片的高山草场延展眼前,马儿牛儿三三两两在斜坡上吃草, 稀稀拉拉的草棚矮屋点缀其间。孟昀落下车窗, 说:“这里风景真好,有人来旅游吗?”

“很少。不过扶贫组的主要项目就是开发旅游业。”

“清林镇要搞旅游?”

“嗯。这地方除了风和太阳就没有资源了。土地贫瘠,山多, 几乎都是梯田, 没有大块的地, 也不肥沃,农业搞不起来。山里没矿,工业更别想了。只有自然风光跟民俗文化。”

孟昀恍然:“难怪镇子里头在修缮民居,也是哦, 要是能发展起来,就业不是问题了。不过,只有云海山谷, 景点不够吧。”

陈樾说:“还有梯田,但梯田有季节性。”

孟昀道:“什么季节性?”

陈樾解释:“种植有季节性。大部分时候, 梯田是青色的, 成熟了变成金黄色。但最漂亮的时候, 是谷物收掉之后。”

孟昀奇怪:“收了不就光秃秃了?”

陈樾打着方向盘:“在下次播种前会蓄水。”

孟昀还在想象, 陈樾提醒:“像镜子, 无数片镜子。”

孟昀懂了:“……哦!!!”

前头,中X电力的厂房出现在山路边。

陈樾靠边降速,略略回忆:“葛林村, 前段时间早稻收了, 夏稻还没种, 那边梯田应该蓄着水。”

孟昀兴奋道:“能去看吗?”

陈樾将车停在厂子前头,孟昀忙改了口:“你工作去吧。”

陈樾斟酌着,拉起手刹,熄了火,说:“你等我一会儿,大概一个小时,好吗?”他说这话时语气平和,反倒像是在征询她。

孟昀轻轻点头:“好啊。”

陈樾拿上电脑包跟器械包下了车,孟昀见他离开,解了安全带趴在挡风玻璃前看他背影。可他没走几步就回了头,她一愣,不自觉起身坐直。他折返了,走来副驾驶这边拉开车门弯下腰看她,眼睫上有阳光闪烁,温和说:“想进去看看吗?”

孟昀眼睛亮了:“我可以进去啊?”

陈樾微笑:“下车吧。”

这处基地并不大,院子里一长一短两个呈直角的白色厂房,像长方形的两条边。长的那头是车间,短的那头是办公室。

陈樾带孟昀从车间进去,如他所说里头全是庞大繁杂的变电器、蓄电池等设备。人步入其中,像走进高耸的机械丛林。

车间纵深约两百米,尽头出去拐个走廊就到了工程师办公室。条件十分简陋,跟上海的写字楼格子间远不能比。一张大桌子是所有人的工作台,连陈樾的师父董工也坐在桌旁。当然,此处驻扎的工程师不多,加上陈樾也就四个人。

孟昀没有进办公室,隔着玻璃窗坐在走廊上等陈樾。她玩了会儿手机,抬头时见陈樾站在玻璃窗那头,拿着记号笔在白板上写写画画,又是图形又是公式,密密麻麻的,在跟他师父和另外另个同事交流。或许为了书写方便,他的袖子卷到了小手臂上,很干练的样子,跟同事们讲话或是聆听时神情专注,有一种孟昀先前并未见过的魅力。

她还不遮不掩地看着呢,他正听着同事讲话,眼神无意往这边一转,隔着桌子和玻璃窗远远地和她撞上了。他还沉浸在办公的气氛中没太回过神来,盯着她看了一两秒,又缓缓将眼神挪走。

他从未像刚才那样如此“坦然”地直视她,她心里蓦地像微风拂过水面,起了涟漪。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孟昀一看,屏幕显示“余帆”,竟是妈妈打来的。她一个激灵起身,赶忙小跑出门,到空旷的院子里才接起手机:“喂?”

余帆说:“接电话第一句不会叫妈妈?”

孟昀翻了白眼,狡辩:“我刚要叫,你打断了呀。”

她从小到大做的各种决定都遭到母亲的否决和驳斥,偏这次报名志愿者,余帆挺支持,理由是:“去过过苦日子也好,看看别人是怎么辛苦生活的,好好反思你是怎么挥霍糟蹋自己的人生的。”

余帆问:“一个月没听到你消息,我要不跟你打电话,我看你能忘了你还有个妈妈。”

孟昀无语至极:“你回回就只会骂我打击我,我找虐啊?还有,你休想搞那么夸张想让我内疚,我上周跟爸爸打电话了的!”

余帆居然没有回凶她,却道:“我听你爸爸说,你送一个来例假的小女孩回家,走了五六个小时?”

孟昀一愣,蹲下来抱住自己腿,轻哧一声:“是啊,怎么了?”

余帆说:“你这孩子,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怕走丢。”

孟昀没吭声,拿手指戳地上的草。她觉得自己挺不争气的,母亲一夸她,她就服服帖帖了。

余帆说:“能送小孩回家,走那么远的山路,倒不像在家里那么娇气。看来工作应该不错的。”

孟昀手指在草尖儿上绕啊绕,一口满不在乎的语气:“哎,没什么,都是当老师的责任。”

余帆笑一声:“你还晓得责任?”

“那不然呢?!”孟昀轻怼一句,难得跟她聊天心情不错,一时就忍不住跟她分享,“妈妈,其实那天我差点回不来,是我同学去找我,把我接回来的。不然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呢,或许你就见不到我了。”

余帆问:“哪个同学?”

孟昀愉悦地说:“大学同学,叫陈樾,你不认识。他人很好,很照顾我的。你不知道他超级……”

余帆打断:“陈樾?我好像听你说过。”

孟昀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

“是不是云南的,没有父母,但成绩很好,跟何嘉树一个宿舍的?”

孟昀听到“何嘉树”这三个字就知道她要开始了,果不其然,余帆说:“上周省里招商引资大会,你爸爸碰见何嘉树了,他有没有跟你讲?”

孟昀:“没有。”

“我当初就说过何嘉树有出息的,家世教养都好,那么好的孩子你不珍惜,等着吧,以后有你后悔的。”

孟昀一下站起身,激动道:“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了?你干嘛总要讲他啊,那么喜欢他你去给他当妈呀。”

余帆听她凶了,语气也变了:“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在跟那个叫林奕扬的谈地下恋?你要不要脸的孟昀?我们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

孟昀把电话挂了。

她在路边呆站了几秒,立马把手机塞进裤兜,假装自己刚才没有接到电话,心情也没有受影响。本来今天很开心很完美,过会儿陈樾还要带她去玩的,她坚决不要坏心情。

八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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