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孟昀难得很听话,说:“好啊。”

正说着,一辆小轿车行驶过来。陈樾本能地伸手拉了她一下,说:“有车,靠边。”

孟昀被他手轻轻带着,乖乖走到他身侧去了。

那轿车却减了速停在他们面前。

车窗落下来,里头坐着几个年轻男人。驾驶位上的男子戴着墨镜,梳着背头,搞得油光水滑的,笑:“也是巧么,在这点儿碰到了?”

陈樾淡笑一下:“来摘菌子?”

“是呢么。”对方笑出一口白牙。

陈樾说:“还没到时候,菌儿太小了。别在山上瞎捞。”

“晓得呢。”

后窗玻璃也落下来,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青年笑眯眯的,说:“好久没在城里见着你了,几脚油门的事,在忙些哪样呢?”

陈樾还没回答,驾驶座上的男的早就不停瞟孟昀了,笑得不干不净:“忙着耍妹妹呢么。”

“莫要乱讲。”陈樾讲了句方言,说,“学校呢志愿者。”

对方还不识趣:“志愿者来奉献爱心给小孩么,也奉献一下给——”

陈樾打断:“喊你莫乱讲了!”

驾驶员和车后座的见了陈越脸色,讪讪地闭了嘴。

可副驾驶的没见着,还得意忘形地掺和进来:“莫要乱讲,说话没素质噶。你要问,就好生生呢问,”笑眯眯地伸头过来,“小妹妹长得很是漂亮呢,有没有男朋友呀?”

如果不是陈樾在这儿,孟昀会回一句:“有你妈。”

她冷冷翻个白眼,转过身去看稻田。

陈樾声音也凉了,警告说:“不晓得好歹了是吧?跑这里丢人现眼,自家媳妇可晓得?”

驾驶员也知不妥了,打圆场:“哎呀樾哥,开个玩笑——”

陈樾:“人跟你熟么开玩笑?”

本就只是街上碰到了打个招呼的浅薄关系,几人落了个没趣,开车走了。

孟昀走到摩托车边准备上车,脸色很差,一身火气。

陈樾说:“抱歉。”

“他们谁啊?”孟昀没好气地质问,“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渣啊?”

陈樾默然片刻,说:“小学同学。”

孟昀咬着牙忍了忍,可她哪里是忍得住的性格,越想越气,狠狠骂了句:“垃圾。臭傻X。”

陈樾没做声,任她发泄。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再讲。

第11章 chapter 11

chapter 11

月色如霜,斜过山岭,洒在四方院内。石榴树的影子映在雪白照壁之上,如一幅水墨。照壁西南角的矮房里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门窗泛起暖黄的光,像纸糊的小灯笼。

夜色寂静。

东角的小楼,堂屋两扇门大开。云朵趴在门槛上,梅花般的小爪子扑楞着夏夜的虫蛾。

屋内一只白炽灯泡,卷上锥形白纸做灯罩,悬在梁上。陈樾的影子拉得细长,立在桌边煮米线。一张长桌,一个电磁炉,几样简单的调味料附加碗筷,便是厨房。

锅里水烧开了,陈樾捞了两把米线扔进去,听见洗手间门推开的声响。孟昀洗完澡出来了,正要进自个儿屋。

陈樾走到门口,影子横跨过天井,罩到孟昀脚边。她仍穿着西瓜红的吊带睡裙,肩膀上披着灰色的大浴巾。

“孟昀。”

“啊?”她回头。

逆着光,看不见他的神色。

“过来吃米线。”

孟昀心情并不好,说:“我不想吃。”

“已经煮了。”

“我困了。”

“吃了再睡吧。”

孟昀皱了眉,她一向烦人管束。

隔着天井,男人的影子压迫在她身上。她站了会儿,趿拉着拖鞋走下青石板,过了天井。

还没迈门槛,云朵一个激灵跳起来,迅速跑进堂屋,一路跑到角落的小楼梯上,窜上台阶;猫到半空中了,隔着楼梯栏杆观察孟昀。

孟昀不客气地说:“你家这小情人不喜欢我。”

“不用在意。”陈樾拿筷子搅着锅中的米线,说,“反正你也不喜欢她。”

孟昀:“……”

她拨了拨耳边的湿发,说:“有那么明显吗?”

陈樾说:“跟她不喜欢你一样明显。”

“……”她斜眼瞧楼梯上的猫儿,说,“它一点儿都不白白软软的,为什么叫云朵?叫乌云还差不多。”

陈樾说:“她脾气的确不是很好。”

孟昀怀疑他在说自己,撇了一下嘴角,问:“它是公的母的?”

陈樾说:“母的。”

“我说呢,难怪那么喜欢你,不喜欢我。”

陈樾:“这跟公母没关系。”

孟昀:“有关系!”

陈樾不跟她争了。

孟昀满意了,扫一眼堂屋,她是很喜欢他屋子的,比她那边有生活气息。

三十来平米的空间,不大不小,布置得简单整洁;收拾得井井有条。

靠窗一方书桌,堆着电脑,计算机,稿纸,笔筒;

书桌上摆满了展开的资料图,有风车实验数据,也有清林镇的规划图和扶贫项目表,还有基金会的学生情况调查表;沿墙一排书架,书籍分门别类摞得整整齐齐,专业书,资料参考,报纸,政策文件,文学历史,天文地理……

孟昀又感叹了一句,说:“你大学的时候就很爱学习,我还记得你总是拿奖学金。”

但她不记得他拿奖学金后请她吃过饭;她自然不记得,因为他是打着请何嘉树、请整个寝室的名义。

米线煮好了,陈樾拿筷子捞起放进汤碗,加了简单的调料,回头看她。

孟昀抱着手站在白炽灯下,灯光打在她睫毛上,在漆黑的眼睛里投下淡淡的阴影。

她没地方坐,以往都是舀了饭菜去自己那屋吃的。

陈樾从墙边拖来两个凳子跟两个小板凳,说:“将就一下。”

他将面碗和筷子放在凳子上,孟昀坐上小板凳,跟蹲在地上差不多。

孟昀夹起一筷子米线,吹了吹,说:“不过你待在这地方,不会觉得无聊吗?”

陈樾抬起头,说:“没有。挺忙的。”

孟昀说:“我快无聊死了。”

她原本想来边远地区,转移下注意力,不想空白的时间更长,更叫她焦灼。

陈樾说:“你想看书的话,这儿的书你随便拿。”

孟昀皱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看书。”

陈樾没说话。

孟昀又说:“连游戏都玩不成,信号太不稳了。”

陈樾说:“明天给你那边装个路由器。”

“真的?”

“嗯。”

“谢谢!”她心情立马就好了,埋头吃米线。

孟昀吃到半路觉得热,把肩上的浴巾摘下来抱在胸前。睡裙是吊带的,露出纤白的肩膀和锁骨。湿润的头发垂在肩上,发稍凝着细小水珠,在睡裙上晕染出点点斑驳的红。

陈樾问:“吹风机坏了?”

“不是。反正现在不睡,就让它自然干,对头发好的。”

“好吧。”陈樾静默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很快将米线吃完,起了身。

他的影子一下拉得很长,铺上地面,折上墙,又反折上天花板,仿佛整个人一下充斥了整个房间。

孟昀感受到莫名的力量,抬头望了一下。

他站在“灶台”前,侧身清理着桌子。房梁上吊扇缓缓转动,灯光有一阵没一阵地在他头上切割,他的侧脸忽明忽暗,眉骨微隆,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下颌的弧线有棱有角。

风扇鼓着风,吹着T恤粘在他后背上,勾勒出流畅的弧度。

还看着,陈樾忽转了眼眸,对上她的眼神。

彼此的眼睛在夜里都有些深静。

孟昀心里莫名一颤,迅速说:“我吃完了。”

她拿了碗要起身,陈樾说:“放着吧。早点休息。”

她就坐在原地没动,他过来收走了碗。

她又坐了一会儿,才忽然醒了一下,起身跨过门槛走入黑夜。她回屋上了阁楼,没开灯。

她盘腿坐在藤椅上,点了根烟,在黑暗中深吸一口,千回万转,再呼出来。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坐在峡谷里,陈樾俯视着她,说:“我就说了,你走不回来的。”

想起她在摩托车后座,一头扎进他后背上。

天井里传来哗哗水声,孟昀悄声溜到窗边。陈樾蹲在台阶上洗碗,小狸猫蹲在他身旁,慢慢地摇了摇尾巴,喵呜喵呜地跟他交流。

他在光线和黑暗的交界处,小手臂上有一道流畅的线条阴影。

但她很快又想到乡村道路上那辆恶心的轿车,继而想起自己戒烟了的,立即摁灭了烟头,爬上床。

她翻来覆去的,心里堵得慌。她头发还没干透,只好再玩会儿手机。白天雅玲发微信问她有没有写新歌,说是公司去年新成立的女团要出专辑。孟昀没搭理她。

手机没什么好玩的,她百无聊赖登录了视频平台,没什么人留言,只有“阳光照在核桃树上”在昨天又给她投硬币了,还留言了一个“加油”的表情。

她随便翻翻,切换app去刷小视频了,刷着刷着就睡着了。

白天太累,次日闹钟也没把孟昀叫醒。她醒来时脑子不清醒,依稀觉得昨夜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梦,却记不清晰。

上午八点半,她匆忙梳洗了赶去学校。

起初,她摸索出来的“学生教老师”的教学方法很有成效,她教的节拍与和音很快在校园传开。有次课间碰上刀校长,校长还夸她:“听学生们说,孟老师的课上得很好呀。”

可这教学方法持续不到一周就出现瓶颈——学生们没有更多更好的歌来教孟昀了。这种方法只能让学生们参与到课堂里,弊端却是本末倒置。问题的根源在于她是老师,可她没办法给学生更多。

又到周末,孟昀想了一整天,没有结果。

陈樾整个周末都不在,李桐又跑来串门了。孟昀跟她在天井里打了个照面。

李桐从山民那儿买了一兜鹰嘴桃,拿来给柏树吃,但柏树不在。她也不失望,既来之则安之地拿了把小刀坐在石阶上,从网兜里摸出一颗,拧开水龙头冲一冲,转着圈儿削皮,削干净了咬一大口,觉得美味,还满意地点点头。

她见了孟昀,招呼:“过来吃桃子。”

孟昀过去坐下,李桐递给她一颗。

“谢谢。”

李桐又给自己削。

孟昀看一眼背后紧锁的门板,说:“陈樾跟柏树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一早上就不见人。”

“要么上山了,要么下村了。他忙死了,上上月架了十架风机,听说下一批又要来了。再说扶贫组搞了一年,项目到后程阶段了,更忙。他来这里一年,基本没回过家。”

孟昀问:“他家哪里的呀?”

“若阳啊,你不是他大学同学哈?”李桐问,“你们不聊天的呀?”

孟昀:“……”

她回想了下若阳县城,虽比不上地级市,却也热闹,城内还有古城。

孟昀决定证明一下自己跟他是实打实的同学,就说:“他不是很小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吗,家里还有老人啊?”

“没了。有个奶奶,他初中的时候就没了。不回家也正常,反正家里没人。落在哪里就是哪里啰。”李桐削着桃子,说,“其实他祖籍不是云南呢。”

孟昀问:“哪里的?”

“那不知道了。我都是听柏树讲呢,他爷爷当兵过来的,爸爸是遗腹子。他没得一岁爸爸妈妈就没有了,奶奶带的。”

孟昀不知道该讲什么,吃完第二颗桃子了,说:“这桃子真甜,又脆。”

“蒙自鹰嘴桃,云南最好吃呢桃子。”李桐又削了颗给她,说,“陈樾也是怪了咯,女同学都长得好瞧呢。我第一次见着你,像是个仙女儿。”

孟昀听到了“都”字,暗问:“你见过他别的同学啊?”

“他呢研究生同学,你应该不认得。今年寒假呢时候,从上海找起过来。我瞧着她很是喜欢陈樾呢。”

“然后呢?”

“在宿舍跟我挤了两晚就走了。她跟我说,读书时候就喜欢陈樾啰,硬是追不到。她家里还蛮有钱呢。”

孟昀哼一声,说:“他这个木头,嘴巴笨笨的,居然还挺讨女生喜欢。”

李桐奇怪:“不笨呢。陈樾话是不多么,都讲在点子上。工作老是棒了,拉投资搞展示疏导学校呢娃娃,说呢很好呢。”

孟昀听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哦,他又搞风车又搞扶贫,跟同事交流跟乡亲沟通跟投资方协商跟志愿者协调,怎么可能嘴笨啊。这么看来,他就是没什么话跟她讲而已。他是不是觉得她是个不务正业的志愿者啊?对。他一定觉得她工作进行得很糟糕,对她很无语。

桃子吃多了,堵在了嗓子口。

孟昀轻捶胸口,苦恼地说:“李桐,教学生好难啊。”

“好多过来短期支教的都这样,不晓得哪样入手,等找到节奏么人也该走了。所以我们不指望。”李桐吃着桃子,冲她一笑,“我说直话,你莫生气噶。”

“不气。我就有点丧,觉得当志愿者没什么用。”

李桐有会儿没说话,递给她又一颗桃子,说:“有的还是有用的。”

孟昀不太服输:“你说嘛。”

“我们这点儿和你们那里最大的不同,除了师资,就是不丰富,没得创造力,给不了更多呢东西。但有哩老师能带来新东西呢,这样呢老师太少啰。”

孟昀不语,抬头望向天井之上湛蓝的天空。

那晚,她坐在藤椅里抱着吉他谱曲时,看着纸张上的曲谱,忽然之间来了灵感。

……

上课铃响,初一(3)班的学生们坐进音乐教室。孟昀拿了摞纸片,每人发一张。

学生们正好奇,孟昀在黑板上写数字:“1,2,3——”

调皮的学生跟着念:“6,7,8,9——”

但孟昀写到7就停了,开始写第二行,同样是“1,2,3——”写到7。

不同的是,这次每个数字下都有一个小点。

学生们面面相觑。孟昀放下粉笔,说:“这里有14个数字,是我之前教过你们的,哆来咪发嗦来嘻哆。大家打乱顺序,随便排列、重复。把纸片写满了就停下。”

学生们不知缘由,但乖乖照做,很快就都写完了。

孟昀走到钢琴边,把黑板上那14个音弹了一遍,她手指在琴键上滑过,一串音符流出。学生们不自觉跟着唱起来。

孟昀说:“刚才你们每个人都作了首曲子,谁想听听自己作的曲子?”

董鹏立刻举手:“老师我!”

“来,从董鹏开始。”孟昀坐到琴凳上;董鹏上交了纸片,她开始弹奏:“24645646776……”

教室里的人儿认真听着,董鹏笑得捂起嘴巴。

孟昀问:“大家觉得,董鹏这首歌听上去像什么?”

白叶说:“像我奶奶在禾场上晒苞谷。”

众人大笑。

孟昀也笑:“白叶,把你的曲子拿上来。”

白叶开心地递过去,孟昀弹奏:“523647425641”

曲调竟有些好听,西谷说:“像在晒太阳!”

学生们都活跃起来,纷纷递交自己创作的“音乐”。孟昀瞥见了最后排的龙小山,说:“龙小山,你的曲子呢?”

龙小山和往常一样不跟她说话。孟昀过去拿他桌上的纸,龙小山摁住不给。孟昀看着他,男孩也盯着她看,眼神静默但没有丝毫不敬。

孟昀用力拉了一下纸,龙小山松了手。

孟昀过去弹:“13131,17.17.6.,14141,27.26.5.”

调子虽有些沉闷,但竟很有韵律。

有人叫:“像魔鬼在屋子里跑。”

哄堂大笑。龙小山低着头没讲话。

孟昀说:“我觉得听着像音乐家的风格。”

“龙小山才不会成为钢琴家。”后排的刘思城叫道。

孟昀立刻说:“谁都有可能成为任何人。”

龙小山仍是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孟昀担心他敏感,岔开了话题:“刘思城,你还说别人,你的曲子呢?”

她一个接一个地弹,特意给每首曲子都加了些节拍和节奏。每弹奏一曲,学生们便跟着哼唱,明明是不成调子的音乐,可大家很喜欢。

孟昀大致听一遍,发现可以将同学们写的音符片段组合成简单的音乐。

“同学们,今天是第一堂课试验,大家表现很不错。音乐不是困难的事,曲子就是简单的音符组合。我们以后接着再写,争取一次比一次好听,好不好?”

“好!”

孟昀也对这堂课很满意,见快下课了,便转身擦黑板。教室后方突然传来剧烈的桌椅砸地声。

孟昀回头,后排倒了两三张桌椅,男生们全跳起来了。刘思城被打倒在地上,龙小山举着椅子往他身上砸。

“龙小山!”孟昀冲过去,可来不及了,椅子砸下去,哐当一声巨响。她心惊胆战,以为要出大事了。但被打的刘思城很机敏地滚进桌子底下,脑袋躲过一劫,手臂却划出一道红印,出了血。

龙小山还要打,孟昀抓住他手臂:“龙小山你干什么!给我住手!”她拉他,竟拉不住,“住手,你听见没有龙小山!我叫你停下!”

其他男生们过来拉架,龙小山跟野兽一样,腿还在使力地踢。

争吵声,议论声,桌椅擦低声,喊叫声,教室里一团糟,片刻间的完美课堂瞬间化为泡影。孟昀脑子那根弦终于崩断,她几乎对这个地方绝望了。一股怒火爆炸了直往头顶上冲,她什么也不顾了,上前一脚踹在他乱蹬的小腿上:“我他妈叫你停下来你耳朵聋了?!”

一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吓到了,学生们全部惊恐地看向孟昀。

龙小山也停了挣扎,一双黑眼睛瞪着她。

孟昀太阳穴直跳:“课堂上打同学,还有没有纪律了,啊?你是什么地痞流氓垃圾无赖吗?”

龙小山死盯着她,拳头拧得青筋暴起。

孟昀扔下椅子,走近他:“怎么?我说错你了,不服是吗?”

龙小山不动,也不吭声,眼神要在她脸上凿个洞。

孟昀说:“你给我滚出去。”

龙小山推开身边的同学,拎上外套出去了。

孟昀立在一地狼藉里,不知如何收场,无尽的挫败将她笼罩;可人一回头看周围的学生:“都给我回座位,上课!”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讲台的,站上去的那一刻,她心灰意冷。就在那时,下课铃响了,在她面前将这失败的课堂解散。

学生们都走了,她把桌椅扶起来,坐下,双手撑头,无力至极。

太难了。

一切都太难了。

她在原地坐了不知多久,听见快速的脚步声,西谷惊慌失措冲进教室:“孟老师你快走!去校长办公室躲躲!”

小姑娘冲到孟昀面前,抓她的手:“快跑,杨临钊要来打你了!”

第12章 chapter 12

chapter 12

孟昀反应不过来,杨临钊要打她?先别说这里的初中生居然敢打老师,可杨临钊原本在课堂上活泼调皮,她自认跟他相处得不错。

西谷急得额头冒汗,不由分说扯着孟昀往外走:“真的,我不骗你。孟老师你快躲起来,你不知道他跟龙小山很好的,他要帮小山出气——”

孟昀听了这话,刚消下去的火又“噌”地冒起来。她拨开西谷的手,说:“你让他来,我看他敢。”

小姑娘急得跺脚:“孟老师,他真的会打你的!”

话音未落,杨临钊冲进教室,直指着孟昀的鼻子,说:“你,去给龙小山道歉!”男孩满面怒火,与平日那个嘻嘻哈哈爱笑爱闹的学生判若两人。

几个男生跟着冲进来拉杨临钊,示意算了。

孟昀看一眼他指在她面前的手指,说:“我为什么要道歉?”

杨临钊一声吼:“你什么狗屁老师,凭什么骂人?!你有什么资格啊你?把他骂哭了你不道歉?!”他猛然逼近孟昀,幸亏成浩然胡子轩两人把他扯住。

孟昀被他激烈的情绪吓到了。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竟会在这鬼地方遭受一个小孩如此的恐吓。于她而言,是侮辱。

她只觉得全身都僵硬起来了,反问:“我有什么资格?我是你老师!他打人怎么不道歉?你们一个个的,打架很威风是不是?怎么,看你这幅样子,难道你还想打我?”

几个学生被发怒的孟昀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拉杨临钊;可杨临钊一把掀开拉扯的同学,冲上来便朝孟昀挥拳。

孟昀浑身僵直,却死犟在原地。

一道人影闪上前来,抓住杨临钊的手用力一推。

杨临钊猛地后退几步。

陈樾:“杨临钊!”

杨临钊跟失了控的动物一样,不等站稳又朝孟昀扑上来。陈樾身手很快,一瞬抓住他手腕,使了力气一拧,将他整只手臂拧到背后。

男孩吃痛得弯了腰,在陈樾手底下挣扎着,委屈得红了眼眶,还不忘朝孟昀嘶吼:“她在班上骂小山是地痞流氓,垃圾无赖,把小山骂哭了!陈樾哥,她凭什么骂人?!她凭什么骂人?!”

孟昀争辩:“是龙小山在课堂上打架,你们讲不讲道——”

陈樾扭头看她:“你别说话。”

他眼神微凉,音量不大,却有力量。

孟昀怔住了,她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

杨临钊更恼火,叫:“刘思城本来就该打,是他先骂龙小山——”

陈樾突然松了手。

杨临钊踉跄一步,起身站直了,气得胸膛直鼓,瞪着孟昀还要上前。

“杨临钊。”陈樾很平静,只说了一句,“你再离她近一步。我对你不客气。”

杨临钊瞧着陈樾冰冷的脸色,是有些畏惧的,身子往前颤了颤,却没迈步。

成浩然几个上来拉杨临钊,拍他的背安慰。

杨临钊恨道:“陈樾哥你为什么要帮她,不帮我们?”

陈樾说:“我没有帮她。你们校长是这么教你们的?恼火了就打人,打女人,打老师——”

他语调很轻,不说了。

可这话远比怒吼有力量,杨临钊一下子眼泪就掉下来,一把飞快抹了泪,嘴唇直抖:“孟老师叫我们滚!她叫我们滚啊,她凭什么?我们不能打人,她就可以骂人、叫人滚?她怎么当老师的?怎么有她这么烂的老师!”

陈樾说:“你们在课堂上打架,想过老师的感受没有?她也会生气,谁天生就该让着你?你有不满,找主任,校长。跑这儿充老大,还很有理?刘思城骂一句,龙小山就打人,他打了人,孟老师再骂人,你又来打人,我看你们几个,没有哪一个是讲道理的。”

孟昀盯着陈樾,见他侧脸冷峻,是真生气了。

他说:“我问你,孟老师骂你没有?”

杨临钊憋了半天:“没有。”

陈樾又问:“龙小山要你来帮他出气的?”

杨临钊又憋了一会儿:“不是。”

陈樾再问:“龙小山想要你来打孟老师吗?”

杨临钊脸通红,不吭声。

陈樾说:“孟老师跟龙小山的事,他们自己会解决,你在这儿称什么好汉?”

杨临钊被陈樾讲得半点道理也站不住了,杵了半天,气鼓鼓地转身就走。

陈樾:“站住。”

杨临钊气道:“还要哪样?”

陈樾一字一句:“给孟老师道歉。”

杨临钊立在原地,紧咬牙关不出声。

陈樾冷脸:“不道歉你就给我一直站这儿。今天的课全都别上了。”

杨临钊脸颊血红,看孟昀一眼,终于,含糊说了句:“对不起。”说完飞快跑了。

其余学生仍在张望。陈樾蹙眉:“都散了,上课去。”

恰巧上课铃响,趴在窗外围观的全一溜烟跑开。西谷走的时候,担忧地看了孟昀几眼。

很快铃音落,教室安静下去。

教学楼里陆续传来“起立!”“老师好——”的声响。

陈樾走过去,关上了教室门。

他只是经过学校,来给李桐送心理教师志愿者的资料,没想碰到这一幕。

他低头面对着门,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孟昀希望他直接离开的。她今天丢脸丢尽了,此刻最不需要交谈安慰。

最终,陈樾转过身来看着她,问:“你凭什么骂他地痞流氓,垃圾无赖?”

孟昀愕然:“你觉得他们是对的?”

陈樾说:“我要觉得他是对的,刚才就不会让他跟你道歉。”

“我谢谢你!所以你是在表演各打二十大板?陈樾你想说什么?我拜托你不要说什么‘骂人是不对的’这种废话。我问你,哪个家长、哪个老师在生气的时候,在看见学生在课堂上打架的时候不会骂人?”

陈樾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她理解不了,可他还是说了:“这里的孩子不一样,他们心思很敏感,很脆弱。龙小山的家庭很特殊。”

“我就该照顾他的特殊?那他有没有尊重过我这个老师的感受?”孟昀问,“我有十个班,三四百个学生,我不可能知道每个人的特殊。当学生苦,当老师就不苦吗?他们心思敏感脆弱,我的心就是石头?他们在课堂上讲话、传纸条、睡觉、打牌、打架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老师的心也很脆弱!”

陈樾看着她,放轻了声音:“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还在跟他们磨合,很累。但你不该把情绪带到课堂上。你是成人,应该要比小孩更好地处理情绪。”

“可我处理不了了!我尽力了!”孟昀骤然打断他,这些天压抑在心里的挫败、无力和绝望喷薄而出,“我尽力教他们了,他们就是不爱学,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们只想玩。我原以为当志愿者可以帮他们,但他们根本不想要。他们一点儿都不感激。”她越说越激动,越委屈,失了控,“他们半点感恩之心都没有,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们根本就是忘恩负义!”

陈樾愣了,盯着她看了会儿,问:“你对他们有什么恩?”

孟昀怔住。

“我只知道你准备不足,手忙脚乱,却没想到你是这么想的。你已经是来奉献爱心的志愿者了,他们就该感恩戴德,识好歹,对吗?”陈樾说,“觉得理所当然的是你。你真的尽力了用心了?你关心过他们吗?你在骂龙小山之前,有没有先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想过把他单独留下来谈谈,而不是在课堂上发火?你的自尊心受不了,有没有想过他的?孟昀,他还不到十三岁。”

“你扪心自问,龙小山这个孩子,就冲他这些天在你课堂上的表现,当得起你说的‘地痞无赖垃圾流氓’吗?你问你自己,他是吗?”

孟昀张了张口,一股疼痛的酸涩滞涨在喉咙里。

她想起龙小山的脸,大部分时候坐在教室最后排沉默安静的偶尔偷偷不自觉蠕动嘴唇唱歌的那张少年的脸;想起有时候别的男生玩闹过火了,他轻轻拉扯他们示意安静的那只手;想起刚才在课堂上发火那瞬间,其他学生惊恐的表情。

她觉得自己像一面玻璃,啪地一下碎裂了。

她站在空荡的教室里,像被扒光了衣服,懊悔,羞耻。她无力挽救这局面,像网球拍一次次接不到球时挥过的空气。

她感到了恐惧,突然就说:“我不干了。”

这下轮到陈樾错愕了:“孟昀——”

她不听,一下就哭了起来:“我错了行了吧。老师是心灵的工程师,我不是,自己的心还一团糟呢,有什么资格缝补别人的。我就是个脾气暴躁,很焦虑,每天都想努力找存在感却什么都找不到,努力想教他们但什么都教不了什么都不受控制,连最后一点自尊都掉干净的人。”

她哭得很伤心,直抹眼泪,“我不干了。明天就走。我再也不来你们这里了。”

第13章 chapter 13

八千里路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