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托住她,仰起头亲吻她的唇,她的脖颈。

白炽灯照着她,散着粉粉的柔光。

夏夜,吊扇在头顶上方转动,扇不去亲密的灼热。

孟昀歪头靠在他肩上,看见他们的影子缠绵在一起,铺在天井里。

有夜风吹过,石榴树叶唰唰作响。

云朵把自己挂在门槛上,小猫屁股对着他俩,摇了下猫尾巴。

她听见自己柔弱的声音,细碎的,散进了夜里。

第43章

第二天上午, 摄制组在学校里进行了一些内容补录。

孟昀照常上课,其余时间待在音乐教室,没跟其他人打照面。

她中途接到雅玲的电话。雅玲把小五狠狠骂了一通, 连弱智脑残都说出来了。孟昀也不拦着。她一路骂到最后,说,希望孟昀别把这件事捅出去:“她年纪还小,书读少了, 以后我会好好管教的。”

嗯, 20岁了还年纪小。不过孟昀本就没打算搞什么曝光:“你不用担心我这里。但她这张嘴,迟早拖累整个团队。我不爆料, 以后也会有很多个‘别人’爆料, 走不长的。”

雅玲也头疼, 无语地说:“你能相信这傻X队内人气第二?”

孟昀说:“这个时代,一切皆有可能咯。”

雅玲听她语气好了,才说:“她们专辑的事……”

孟昀说:“工作是工作。我分得清楚。”

雅玲说:“宝宝, 我感觉, 你成熟了。”

孟昀说:“加钱吧。”

她放下手机,思索半会儿,发现自己的确有了变化, 对周围的人和事没那么容易情绪激动了。当然,有一部分无理取闹则毫无保留地全给了陈樾。

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和林奕扬在一起时,她曾想过他们会是很好的一对。他唱歌,她作曲。他在台上表演,她在台下观看,有一辈子的共同话题。可林奕扬再次出现时, 她居然一丝动摇都没有。

林奕扬问她, 你喜欢他什么?

她喜欢陈樾什么呢?

一束野花, 还是一场搭火车的电影?一碗石榴,还是一盒跨越半个中国的蛋糕?

她说不清,明明隔着纱帐拉他手时,还未情浓。但一天天毫无知觉就深陷了,仿佛他是无声的沼泽。还想着,操场上有了动静。摄制组要走了。

窗外晴空万里,林奕扬上了保姆车。她正看着,队长和小六从门口冒出来:“姐姐,我们先走啦,下月上海见哦。”

孟昀微笑:“一路顺风。”

队长多说了句:“姐姐,雅玲姐骂过小五了,你别跟她生气。”

孟昀说:“没有。说起来,我还想找你们帮个忙呢。”

“什么呀?”

“发微博宣传一下这里吧。”

“一定的。”队长说。

小六也说:“我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还有这里的人,真想多待几天。”

孟昀心想,你们多待几天就待不住了,于你们来说,这地方体验一天足矣。

她说:“去吧。车在等你们了。”

两人跑进了阳光里。

孟昀想,如果不是陈樾,她也是无法在这里长久待下去的。操场上的商务车一辆接一辆启动,很快离开,最后只剩蓝天青山映在窗棱框里。

昨天的热闹烟消云散。那一行人里,恐怕也不会有一个人再来。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离别的时间也将近。手指摁在钢琴低音区,发出一声“咚”的沉音。

……

不知为何,摄制组离开后孟昀心里笼了层阴翳。说不清,道不明。

那些天,她几乎断了网,不玩手机,不想看外面的世界,她原来的世界,也不太愿接家里的电话,哪怕孟书桦跟她说余帆不太生气了,她都不管。

她变得更黏陈樾。

每到夜里,她总坐在他桌边拨弄吉他。有时候不弄吉他,直接坐进他怀里。他偶尔会环抱着她,一边加班。更多时候就好好地抱着她。

陈樾清楚,她隐隐的愁绪来自即将到来的分离和异地,也来自工作——她的离开将伴随着期末结束,她对学生有不舍。

或许,也和天气有关。

雨季来了。

那天早上孟昀出发去学校时,暴雨倾盆。屋檐上雨水成幕。她沿着门廊往陈樾堂屋去,像走在水帘洞里。陈樾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去上班。

孟昀说:“你有多余的伞吗?”

陈樾说:“这雨打伞没用。”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件藏青色的宽大雨衣,跟大斗篷似的。

孟昀咕哝:“颜色像男人穿的。”

陈樾好笑:“本来就是我穿。你穿这件。”他拿出一包新雨衣,居然是淡粉色。

孟昀讶异:“什么时候买的?”

“去上海前。”陈樾说,“想着雨季要到了。”他又从墙边拿了双崭新的米白色雨靴,说:“你鞋子脱了放包里,带去学校再换。”

“好呀。”

陈樾给她套上雨衣,是很厚重的塑胶雨衣,没拉链没纽扣,封闭的斗篷很长,下摆吊在她雨靴上,很安全的感觉。雨帽上还有一道透明的挡雨帽檐呢。

陈樾给她系紧帽上的绳子,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孟昀在雨衣下拍打两下手臂,说:“这雨衣真好,你在哪里买的?”

陈樾淡笑:“网上搜的。有什么好不好的?”

“明明质量很好,我摸得出来。”孟昀说,“车子又被柏树开走了?”

“嗯。最近雨多,他得去巡逻。只能骑三轮了。”

“没事。”孟昀说。她这件厚实的雨衣足够遮风挡雨,“巡什么逻啊?”

“怕有泥石流。雨再这么下,附近的年轻人都得去巡逻了,包括学校的男老师。”

孟昀道:“那学生们开心了,不用上课。”

陈樾把她换下的鞋子用塑料袋包了放包里,给孟昀揣在怀中。

两人一道出门。暴雨打在雨衣上,噼里啪啦。孟昀还觉得蛮有趣。陈樾扶着她上了三轮车后座,她坐在木板上,全身缩在雨衣里,低头听着雨水放肆打在身上的声响,水流顺着雨衣流淌而下,落到她靴上和车上。

她静听风雨,觉得自己体验到了一朵蘑菇的感觉,或者,一株竹笋,一棵小树苗的感觉。

她说:“陈樾,我是一朵蘑菇。”

他在前头轻笑了一声。

她说:“那你是什么?”

他说:“跟你一样吧。”

她说:“你要不要当见手青,还是当松茸呢?”

他说:“随便,挨在你旁边就好。”

她雨靴轻踏着三轮车里的小水滩,啪啪的,说:“好吧。”

孟昀到学校,上了走廊,在办公室门口转了几个小圈圈,把雨衣上的水散了些才摘下,身上半点没沾湿,进屋换鞋,两只脚也干燥温暖。

梅兰竹菊几个老师从宿舍过来,虽离得近且打了伞,仍被大雨浇湿了半身。

孟昀拿手机拍下挂在墙上的雨衣和墙边的雨靴,还用图像软件粘了一串粉色小心心。

上完一节音乐课后,孟昀打电话问雅玲,《再出发吧》若阳县这期节目什么时候播出。雅玲说早着呢,要等下月。

孟昀顿感遗憾。她原想跟学生们一起看节目,分享他们在电视上的风采。李桐安慰她说到时候拍视频给她看。

孟昀希望她多拍拍龙小山和西谷:“我希望他们两个能慢慢变活泼些。”又说,“下个音乐老师来了,合唱团也不要散,要继续下去。”

李桐说:“放心噶。我天天拍视频传送到网上,你随时可以看呢,要是不满意,回来揍我。”

孟昀笑了一下,她哪里有不放心的。李桐比她奉献得多多了。她扭头看窗外,雨还没有停。

这场雨下了一个星期也不见停的迹象,到后来真如陈樾所说,由于镇上劳动力少,学校的男老师包括严林都去巡逻了。大把的课没人上,孟昀被临时加许多节音乐课,她也乐得其所。最后这段时间能跟学生们多相处,她再开心不过。

孩子们的歌声伴着风雨声,是那段时间她心里最美好的画面。

那个周末,陈樾早出晚归,比工作日还忙。他说雨下了太长时间,怕有设备和线路受损,到时附近一片城镇都得停电。本地的检修工人队伍忙不过来,工程师也都得去排查。孟昀说好,独自跟云朵待在家中,偶尔弹吉他,一人一猫坐在门槛上整天整天地看雨。

另她稀奇的是,雨再大,天井里竟没有一处积水,全顺着青石板的小沟滚滚流出院子外。

柏树也见不着人了,他连续几天没睡好,就怕要有泥石流。

到了周一那天,早上七点多,陈樾跟孟昀正要出门,柏树打电话来了,语气十分急迫。陈樾挂了电话就跟孟昀说让她自己去学校,他得赶去镇子西边一趟。柏树说那边山体上发现了个裂口,要疏散居民。

孟昀忙说:“我没事,你赶紧去吧。注意安全啊。”

陈樾简短地答了声好,人往外走就开始给同事打电话喊人手。他都没来及多跟孟昀打声招呼,骑上车就走了。

孟昀迎着大雨走去学校,碰上几个男老师急急忙忙出校门,说:“孟老师,不要让学生乱跑了噶,都待在学校里头。”

孟昀赶紧点头:“好。”

她跑向教学楼,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陌生而热烈的责任感,她要保护小孩子们,不让他们乱跑。但——她并没有这个机会。本校的任课女教师们都在,每个教室里都传来整齐的早读声。不需要她这音乐老师帮忙。

孟昀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大雨,听着阵阵读书声,竟觉得这一方世界很是令人安详。难怪不管在多远的地方一定要有学校。

教学楼内井然有序,像是在安全的玻璃罩子里。课间有学生在走廊上来往,追打,嬉闹。直到某一刻,不知有哪个学生说了句:“说是有人被泥巴埋掉了咯。”

“哪个?”

“不晓得。电力基站呢。”

“怕不是陈樾哥哥吧?”

“不晓得了,听老师说呢。”

孟昀一愣,出去想问个究竟,恰逢上课铃响,学生们跑作一团,找不见刚才说话的人了。她原地站立两秒,进屋套上雨衣就冲进雨幕。雨水倾倒在她头顶上,打得雨衣噼里啪啦响,仿佛炸雷。她给陈樾打电话,几乎听不见话筒里的嘟嘟声,却分辨出后来一丝机器普通话女声。

孟昀心里发慌,但跟自己说没事,可能是学生们听错了,脚步却不断加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子西边跑。

清林镇建在山谷斜坡上,镇中心在东边,也就是孟昀一贯生活工作的地方,由于植被保护好水利完善,泥石流风险低。而西边的几处聚集区背靠曾经的木材基地和种植基地,虽近几年退耕还林,但碰上长时间的特大暴雨便有隐忧。

孟昀一路疾走,刚出了镇东,人还在山路上就望见对面山坡上突然一道青色的植被松动了,仿佛被人扯掉的一块油毡布。那一抹绿色瞬间湮灭,变成土泥色的河流从山坡上倾泻而下,滚滚如洪。十几栋民居跟积木一样垮塌,淹没其中。

孟昀惊愕,而此时的山路上,已有头一波从西边疏散过来的居民,三三两两跋涉在山雨中,多是老人孩子。她赶紧迎上去,竟蹦出一句蹩脚的云南话:“咯是有人埋着了?”

老人小孩听不懂她的口音,眼神茫然。她飞快往前跑,好不容易遇上一个七八岁的,问:“是不是有人埋起来了?”

“是呢。”小男孩往后指,“一个搞风车呢。”

孟昀只觉头顶的暴雨在那一刻将她拍碎,七零八落,她慌忙逆着人群往西边跑。一个负责疏散队伍的中年汉子见了要拦:“莫朝西边跑了丫头!”

孟昀猛地掀开他的手,她什么都没想,不敢想,剧烈的喘气声盖过了心里的声音,她不要听。恐惧像这摧枯拉朽的风雨将她包围。她想拼命跑开,但没有用,那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她害怕惊恐得心脏快要爆裂。

她一路冲跑到镇西,受灾现场附近一片狼藉。年轻人们、中年男人们喊着、吼着:“快些跑!莫收拾啦!”他们背着老人、传递着小孩、疏散指挥着避险方向,混乱一片。孟昀目光惊慌,在无数个蓝雨衣黑雨衣各色雨伞中搜索,突见路边一个男人平躺在地上,裤腿上鞋子上全是淤泥,已分辨不出原样。另一个黑雨衣蹲在他身边,背对着孟昀。

孟昀的心顿时千疮百孔,好似眼睛里灌满了雨水,天旋地转,她踉踉跄跄踩着满地的碎木奔过去,却猛地一愣,温热的眼泪混着冰凉的雨水淌下脸颊,视线又清晰了——躺在地上的人脸上仍有泥,却清洗掉大半,正迎着瓢泼大雨一喘一喘地呼吸着,那是陈樾的同事。

她呆了一下,复而慌张,问那穿黑雨衣的人:“陈樾呢?”

黑雨衣抬起头,竟是严林,他讶异:“你怎么来了?”

孟昀急得要命,喊:“问你陈樾呢!”

严林愣愣的,往她身后一指:“不……就在你后头吗?”

孟昀一回头,隔着白砂般的雨幕,陈樾在她身后两三米开外,正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孩,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他一身的泥水,雨衣帽子早被风吹到背后也无暇顾及,黑发全湿透。有人接过他手里的小孩,他抹了下眼睫上的雨水,像要跟她说什么,余光一瞥,扭头上前去,冲一间民居里的人嘶喊:“莫要再收拾了!快些出来!你娃娃咯是不要了?!”

柏树拿着扩音喇叭在吼,嗓子都哑了:“剩下呢人!快些撤离!你们咯是命都不要呢!快些走,带起娃娃!身外之物等雨停掉再来收!快跑!”

不断有老人妇女跟小孩从各家内跑出,陈樾迅速回头看一眼孟昀,有些严肃:“你先回去。我不好送你了。”

孟昀心脏狂跳,却连连点头:“我马上就走,跟着大部队。你放心,不用管我。”

她正要转身跟进人潮,陈樾却过来几步,一抬手,隔着雨衣帽子摸住她的后脑勺。她一愣,而他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她后脑,示意可以走了。

孟昀匆匆看他一眼:“你注意安全。”

他亦看她:“放心。”

她随着撤离的队伍往回走,走了会儿回头看,陈樾的藏蓝色雨衣被漫天雨幕掩盖,模糊掉了。

撤离的人群多是老幼,走得很慢。明明是避难,每个人都很安心的样子,不害怕也不恐慌,或许因为身后还有那样一群人在断后吧。孟昀在暴雨的山路上缓缓前行,她被罩在雨衣里,安静在自己这一方角落中。

后脑勺上好似还残留着他刚才触握住的那种感觉,安全又安心,好像就那样简单,他又把她的心给封印住了。

他真好啊,他一定很爱西部,很爱山野。

她忽然决定,就在这儿吧,留下来吧。他在哪儿,她就在哪儿。可正是这突然笃定的想法让她意识到,她不知不觉爱他很深很深了。她又生了丝伤悲,甚至有丝害怕。她患得患失地想,要是时间停在当下就好了,不要再往前走太多,她不想去未来。正如父亲说的,她哪怕留在这里,也不可能终年如此。如果终有一天又是一场撕裂,她该怎么办。

这回,她一定好不起来了的。

孟昀回校之后神色恹恹,趴在办公桌上睡了过去,迷糊不知多久,听见梅兰竹菊说全部安全撤离,无人受伤。

她眯眼看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外头阳光灿烂,蓝天如洗,山林明亮得如水彩画一般。

第44章 chapter 44

chapter 44

在连续下了数十天后, 这雨仿佛终于疲累,需喘口气,转变了模式。往往一来就是暴雨,迅猛急速;一走又天高云卷, 不留痕迹。有时成了定时闹钟, 白天晴空, 太阳一落便瓢泼,噼啪打在青瓦之上, 哗哗顺着天井流出去。

雨水溅湿了青石台阶, 润了门槛。云朵讨厌潮湿,不再趴在门槛上,在楼梯上把自己盘成一团球。

孟昀留在清林镇中学的倒数第二周, 却一连好几天没下雨。再过一周学校课业结束, 进入暑假,她便要回上海了。

那周六正好有风车组装, 陈樾带她去山上看。

摩托车走上山路,因是雨季,山林散发着清新的山木香。孟昀很喜欢, 她搂着陈樾的腰身,忽然知道了他身上的气息,像来自雨后的松木林。

她以前在哪里看过,说你很喜欢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你就会被这个人性吸引;但或许是因为喜欢他,从而喜欢他身上的味道呢?她记不清因果关系,反正是有联系的。

她问:“你那天在闻什么?”

陈樾正看着前路, 又有小松鼠跳出来, 他得注意着别撞上小动物。

“什么?”

“在若阳, 你家,你闻我的脸。”孟昀迎着风,“忘记了?”

陈樾没忘,小了声:“就是……想闻闻。”

孟昀眯眼笑,仰着下巴勾在他肩膀上,说:“我闻起来什么味道?”

陈樾说:“有点像山月季。”

孟昀轻捶他后背,说:“哼。那是香水。笨蛋。”

陈樾却很确定:“不是。就是你身上的味道。你洗澡之后没有香水,也是这种味道。”

孟昀就问:“那你喜欢吗?”

他慢慢说:“喜欢的。”

她追问:“有多喜欢?”

陈樾认真想一下,说:“有十分的喜欢。”

他语气学究,孟昀扑哧一笑,得意地说:“你知道嘛,科学研究了的,你喜欢我身上的味道,是因为喜欢我。十分喜欢呢,就是超级喜欢我本人了。”

陈樾望着前方的绿色山林。

他喜欢她,超级喜欢。这件事并不需要通过科学研究来证明。

一路向上,入了深山。

孟昀再次看见大片的白色发电风车。待靠近山顶,宏大的工地展现眼前。天坑、地基、底座,一切都是巨大的。风车控制器、蓄电池组快赶上集装箱大小,连起重机都比一般工地上见的要庞大数圈。

两人戴上安全帽和荧光背心进了工地,只是在外沿观看。今天他休息,也不值班,工地事务不由他负责。他带着孟昀在不打扰施工人员的前提下转了一圈。孟昀也很谨慎,不给别人添麻烦,始终紧跟他身旁,好奇地打量山地上随处可见的待安装风车组件——粗壮的支架,巨大的发电机、风轮、尾舵。

一切都很宏大,她小小一只,仿佛误入巨人国,又像小蚂蚁走进火柴盒堆。她一路仰望,满心震撼,更有一辆她从未见过的起重机,吊臂直冲天际,甚至能看见它在猛烈的山风中轻微地晃动。

陈樾解释:“这是八轴的全地面起重机,在一百米高空也能精准对接,全机械化,不用人工调试了。”

孟昀仰望着蓝天下的机械臂,赞叹:“好厉害。跟变形金刚一样。”

陈樾亦仰望着,含了笑。

孟昀问:“以前都是人上去安装的?”

“嗯。”陈樾说,“而且现在安装是机械化了,但要检修的话,还是得靠人上去。”

孟昀缩了下脖子:“不会恐高吗?”

陈樾淡笑:“那也没办法,习惯就好了。”

孟昀听这话,便问:“你不会常常上去检修吧?”

陈樾随口说:“会啊。”说完见孟昀有些静默,补了一句,“安全措施都做好了的。”

还要说什么,现场的工程师见他也在,跟他招了下手。陈樾说:“可能要帮忙,我过去会儿。”

孟昀忙说:“你去吧,不用管我。”

陈樾说:“你往外边走点,别离太近。”

“放心。”

她退到数百米开外,找了处草坡坐下。一匹母马带着小马驹儿在坡上吃草,小马驹嘚嘚儿地到处跳。

不远处,起重机将风车支柱一截截安上底座,发电机被高高吊起,装在支架顶端,而后,巨大的三叶风轮吊上高空。

蓝天下,风轮叶片散发着银白色的金属光泽,像覆了一层雪。起重机吊臂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在高空操控、对接。最终,三叶风轮安装完毕。

风车下,工程师们安装工人们像一群小小的火柴人,忙忙碌碌。

她又等了一会儿,陈樾来了,说:“等久了吧?”

“没有。还挺好玩的。真好看。”

陈樾听言又回头望了眼蓝天青山间的白色风车,叶片已在风中缓慢转动起来。

孟昀从他侧脸上看到了和之前一样的深情。

已过中午,两人准备回去,正好碰上上山来的董工,董工见了陈樾笑问:“你今天不是休息么,怎么跑上来了?”

陈樾说:“带她来看看。”

董工冲孟昀笑了下,说:“好玩吗?”

孟昀点头:“好厉害。”

陈樾说:“您不也休息么?”

董工笑:“嗨,闲着没事,上来瞅瞅。”他又跟孟昀打了个招呼,便走去工地了。

孟昀爬上摩托坐好,说:“你师父四五十了?”

陈樾说:“刚五十。”

其实,董工看上去像六十的人了。孟昀说:“天南地北,一直在野外跑吧。”

“嗯。”

孟昀没说话了。

两人往回走,行到半路,太阳忽然消失进云层,山里骤然狂风席卷。陈樾停下车,说要下雨了。他拿了外套给她穿上,又拿了一件备用雨衣,两人套在一起。

刚弄好,豆大的雨点就打了下来。

雨渐渐大了,陈樾放慢车速。孟昀在后头抱着他的身子,人罩在雨衣里,听见塑料雨布上噼里啪啦打鼓般的巨响。她闭着眼睛,只晓得搂着他炙热的身体,觉得关在他身后这一小方天地里很温暖。

外头风雨再大,与她无关。

他抽空握了下腰间她的手,问:“冷吗?”

孟昀摇头,脸颊在他背上蹭了蹭,说:“不冷的。”

雨衣罩着,他身上很热,很安心的感觉。

他因面迎着雨,而稍稍弓着腰。她紧贴着,怀抱着他,满世界拍打的雨声,车轮碾过水滩,她觉得很幸福,幸福到想这么永远走下去,哪怕不回到繁华都市,这条路上只有他和她也没关系。幸福到这个念头再次蹦出来,她又一次不可自抑地心酸。

她好喜欢他呀。

“完蛋了。”她自己跟自己咕哝,“我好像很爱你了。”

风雨声太大,陈樾没听清,只是感觉到她的面颊动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孟昀醒神:“我说,肚子饿了。”

他又握了下她的手,掌心炙热:“很快就到家了。雨太大,怕开快了摔到你。”

孟昀脑子有些迟钝,处理了会儿,才说:“你骑摩托摔倒过啊?”

他说:“摔过一次。”

“去干什么了,那么急?”

“去工地的路上。”

孟昀又没做声了。

一路风雨而去,到了家,雨竟停了。

清林镇上的雨没有山上大,只润湿了天井,很快又被太阳炙烤着,水汽蒸腾不见。孟昀短信收到了助理订的机票信息,离别在六天后。她的心情就跟这天气似的,又是燥热又是潮湿。

陈樾做了简单的午饭,但孟昀吃的不多。

陈樾问:“不是说饿了么?”

孟昀说:“可能过了那个劲了。”

陈樾说:“喝一小碗汤,好不好?”

孟昀喝了汤。

吃过饭,陈樾去浇花,她跟到门边,说:“陈樾,你为什么喜欢风车啊?”

陈樾正揪着云朵猫毛上沾的蓝雪花,说:“想为这边做点事情,刚好也擅长。”

孟昀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半点大道理都没有。他浇完水,洗了手,进屋拿毛巾擦擦,又说:“你不觉得从远处看,它们很可爱吗,像小时候的玩具风车。”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孟昀从没想过她会说出那么奇怪的一句话,但她的确在那一刻轻声问了句:“风车和我,你更喜欢谁?”

陈樾愣了一下,知道她问的并非问题本身。

孟昀侧坐在门槛上,半边脸颊被阳光照得虚白,她语气还算平静:“你有没有想过换工作啊,还是说,你就想以后一直待在西边?没想过吗?”

陈樾默了半刻,在斟酌着,先说了一句:“之前没想过。”

孟昀心里一疼,问:“之前怎么想的?”

陈樾回答得很诚实:“就像现在这样,随着工作安排一个个地方走,搞风能,最好能同时帮帮小孩做做扶贫。”

孟昀垂了下眼眸,又抬起,问:“那是之前吧,现在呢,现在怎么想的?”

陈樾一时沉默。

孟昀不知他是在思考答案,还是根本就没想过。她脑子一下空白,疼得厉害,有那么一瞬明知道他不善争吵,可她太难受了,根本顾不得他,赌气地说:“无所谓,谈着呗。能合合,不合分了。这么想的吧?”

陈樾盯着她,表情微僵。

孟昀将其理解为生气。在一起那么久,她终于有一次气到他,她只想让他更气,她多擅长如何气人,当即就笑了笑,说:“无所谓啊,反正你也把我睡了,又不亏。”

陈樾声音不大,说:“你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孟昀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本来就是。你喜欢我不如我喜欢你多。我知道你觉得我脾气坏,娇气,刚来这里的时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后来也是!要不是我主动问你,你根本就不会对我表白。你连未来都没有想过,还怕对我负责任,就连发生关系也都要我贴着你!”

陈樾眼神静寂,表情有些痛苦,看了她足足十秒,像是最终也无法应对这种跟她对峙的局面,一句话不说,走出门了。

可他怕她一个人在家自己把自己气哭,终究是没走远,走到柏树屋子门口,定了定,下了一步台阶坐在那儿,突然将脑袋低下去,手臂蒙住了头。

孟昀追出门,见他抱着头蜷在天井角落里一动不动。本来还想要说的刻薄话一下子全堵在嘴边。她原地站了两秒,内心天人交战,最终决定不去安慰他,回了自己屋。

阳光洒在照壁上,白花花的刺人眼。院子里静得能听见后山的鸟叫。

孟昀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挪到窗户边瞄。

陈樾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原地。

她一见他那样子,心里又难受,觉得说话过分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就是故意的,就是想气他伤他,就是想试探他心底里头对她喜爱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院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声响。云朵躺在青瓦片上晒太阳,丝毫不知主人情况。

孟昀蜷在藤椅里,浑身如针扎,咬着嘴唇想,再过五分钟她就出去抱抱他。她等啊等,看时间过得太慢,决定缩短为两分半。

正想着,木窗外人影闪过,陈樾进他屋去了。

他竟然不过来??

孟昀起身就追过去,一迈进他屋门槛,见他正拿毛巾擦手,眼眶通红,撞见她眼神的一秒,他立刻别过头去,走向书桌。

孟昀从没见过他哭,有点懵,更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他刚才在哭,不然她不会赌气等那么久。她心跟一堆针扎似的,巴巴走去他桌边,小声问:“你哭了呀?”

陈樾对着电脑,不讲话。

孟昀以为他不理她,又慌了,怕他有了别的想法。她一下全乱,又急又气,说:“你为什么哭?我又没说错,本来就是你没有我喜欢你那么——”

她话没说下去,因为陈樾拿手捂住了眼睛,鼻翼一张一翕,嘴唇直颤,连肩膀都发抖了。

孟昀怔在原地。

但他一低头,深吸一口气,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再抬头时,只有通红的湿润的双眼凝视着她。

他说:“我想过的。”

“跟你的未来,我想过。”他张了张口,难以自抑,眼眶又湿了,“我本来想调岗,但领导应该是不放的。所以我又想——”

他停了一下,表情有些艰难,要开口;孟昀一下就明白了,她想说,你现在还没准备好,不想说就先别说。可她来不及有所反应,陈樾手机响了,突然将一切都打断。

八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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