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樾:“?”

杨谦说,他联系了女生宿舍,准备去给她们送书,但临时接到班主任电话,要去传达军训通知。

陈樾懂了,说:“我去送。”

杨谦道:“那三摞书很重,你去隔壁或对门找个人跟你一起搬。”

陈樾说:“好。”

他放下电话,回头看那三摞教材,一摞大概十几本,分量不轻。在敲人宿舍门向人求助和独自搬运之间,他从容选择了后者。

他一手拎一捆,双手再合抱一捆,顺利出了宿舍。下楼的时候,甚至有点儿佩服自己,并不是什么难事,要是找人帮忙,就太矫情了。

然而,女生宿舍楼在八百米外。

八月,烈日当空。

这任务没有陈樾想象的那么轻松。很快,手指麻木了;接着,手臂没知觉了。

为了分心,他开始默背元素周期表。背了几个循环,背到Ir铱的时候,他走到了女生宿舍楼下,后背湿了,额上也出了细汗。他想,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孟昀站在楼前等他,远远看见了,跑上前来帮忙。

陈樾脸都晒红了,说:“不用。”

但孟昀不由分说把他胸前抱着的那摞书拿下来,他双手臂上顿时出现两道对称的红印。

孟昀见了,说:“很重吧?”

陈樾说:“还行。”

到了楼前,陈樾问:“男生能进吗?”据他判断,这书孟昀一人搬不上去。

孟昀说:“应该不能进,你放这儿吧,我自己想办法。”

陈樾很较真地问了一句:“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孟昀一时无言以对,过了三秒,说:“同学,这是一句客套话。”

陈樾没接茬,很坚持:“太重了,你搬不动。”

孟昀也固执已见,朝他伸手,说:“给我吧,我行的。”

陈樾觉得这女生有点不自量力,但他觉得再费口舌也是死循环,于是递给她一摞。

孟昀拎着两摞书,这下明显感受到了书的重量,两只手各拎一摞,有些困难地双手合抱。陈樾思考一秒,将第三摞放在她手中,松了力,但没松手;孟昀撑不住,整个人一沉,陈樾迅速将书提起,果断下了判决,说:“你搬不动。”

孟昀服气了,找楼管阿姨说了下情况,阿姨放行了。两人进了电梯,陈樾盯着红色的楼层数字看,目不转睛。

孟昀瞥了瞥他手臂、手指上的红痕,还有额上的汗,说:“谢谢你跑一趟哦。等会儿下楼,我请你吃根雪糕好不啦?”

陈樾仍看着楼层,说:“我不吃。”

孟昀:“……”

他又说:“到了。”

孟昀宿舍在901,其他人都不在。

陈樾将手中两摞书放在桌子上,见有一摞歪了,没忍住上手把它捋直了。

孟昀说:“你是不是有强迫症的呀?”

她随口开个玩笑,陈樾倒诚实回答了,说:“有一点。”

孟昀扑哧一笑,陈樾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且他一贯不擅处理笑这种行为里的含义,他无意久留,说:“我走了。”

话音未落,孟昀迅速从自己桌上拿起一包纸巾撕开,抽出一张纸给他,说:“你擦擦汗吧。”

陈樾顿了一下,接纸巾的时候,脑子里鬼使神差想起杨谦说的那句:“你下次认真看她一眼。”

他仿佛接受了指示来执行任务似的,忽然抬眸,认真看了孟昀一眼。她恰巧注视着他,目光相撞的那一下,他垂眸,说了声:“谢谢。”立刻走了。

进了电梯,他捏着那张纸巾,厚实又柔软的触感,还有淡淡的香味。陈樾从没用过这种纸巾。此刻捏在手里,感觉像是女孩子用的东西。

出了女生宿舍楼,走到半路,身后有女生喊他:“陈樾!”

陈樾回头,是孟昀,拿了两个蛋筒冰淇淋,递给他一只:“谢谢你的。”

陈樾说:“不用——”

孟昀不给他机会,说:“买了两个。你不吃,我就扔了哦。”

陈樾觉得这个女生有点霸道,但他同样觉得她真的会扔,而且会当着他的面扔掉。

所以,他接了过来。

孟昀转身就走了。

蛋筒上写着“可爱多”,香草味的。

那是陈樾第一次吃可爱多。

冰淇淋甜甜的味道,在他吃完很久后,还留在嘴唇上。

陈樾回到宿舍,洗完澡,继续弄他的电脑。

没一会儿,何嘉树回来,扔给他一大盒酸奶。他顺手拆开,吃到半路,杨谦也回了,问:“书送过去了?”

陈樾:“嗯。”

杨谦:“谁跟你一起?”

陈樾:“一个人。”

杨谦:“切,我就知道你不会找人帮忙。”

陈樾没说话。

杨谦:“谁接的书?孟昀吧?”

陈樾:“嗯。”

一旁,何嘉树笑起来,问:“怎么样?这回看清楚没有?”

陈樾说:“看清楚了。”

何嘉树问:“好不好看?”

陈樾没答话。

恰巧,李斯齐回来了,一进门,看见杨谦桌上两大包进口超市的水果零食,惊呼一声:“何嘉树他爸妈又买东西了?”

杨谦把水果零食拿出来,分给大家,说:“孟昀妈妈给我这个当班长的,让我多监督孟昀,说她要是违反什么大学生守则,给她打电话。”

李斯齐拿起一个猕猴桃,狂笑:“有大学生守则这种东西?”

陈樾说:“有。新生报到手册,第23页,反面印了。”

李斯齐笑:“她妈妈也太搞笑了吧。”

杨谦说:“不奇怪。她妈妈当官的,还是教育口。看调查表里,爸爸是企业家。”

李斯齐说:“那跟何嘉树一样。果然呐,上海的杭州的,遍地都是有钱人。”

杨谦笑:“那还是没何嘉树家厉害,何嘉树我们学校独一份。”说着,揉了揉何嘉树的头。

何嘉树:“滚。”

陈樾没说话,翻开新生报手册,第23页。

他没记错,真的有“大学生守则”这种东西,后面几条一看就是那个女生不太会遵守的样子。

第4章 chapter 4

chapter 4

大一新生军训为期一个月,地点在郊区的训练大本营。

出发那天,女生们收拾好行囊,拖到楼下。班上几个男生早已等着,帮她们将重重的行李搬去大巴车上。

孟昀隔壁宿舍住着系,班上女多男少,没这个待遇,一帮女生齐排排叹了一大口气。

除了床单被套日用品,孟昀还背了个吉他。

杨谦说,教导员通知了,有特长的同学带上装备,训练间隙赛歌的时候用得上。

营地十分开阔,食堂、澡堂、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分处操场两端。

上午刚安置好,吃过中饭,下午就开始顶着烈日军训了,以班级为单位进行。

教官比较体谅他们,循序渐进,站半小时军姿,休息一刻钟。

即便如此,一个个娇生惯养的年轻人们也受不住。

训到傍晚,全都累得灰头土脸,饿得饥肠辘辘,放饭犹如饿狗抢食。

晚饭之后,队列解散。

男生们涌进宿舍,扎猛子似的往床上倒,哪还顾得上满身臭汗。

陈樾不上床,坐在地上休息,时不时看时间——营地只有一个澡堂,不分男女,规定七点前,女生洗澡;七点之后清场,男生再洗。

眼看六点五十五分了,陈樾从床底拿出水盆、毛巾、香皂和干净衣服。

何嘉树见状,挣扎着跳下床,勾肩搭背跟着他走了。

澡堂门口,排了一小队男生。位置有限,先到先洗。

陈樾看了眼时间,已经七点了。澡堂里头在清场,三三两两几个动作慢的女生走出来。

队伍里的男生们不免好奇瞟上一两眼。女生们倒不会穿着暴露,可披散着头发清汤挂面的素颜模样也别有一番清丽滋味。

何嘉树对男同胞的“素养”嗤之以鼻,无语地摇摇头,给了陈樾一个眼神交流。下一秒,自己却盯向某个方向。

陈樾看过去,见到了孟昀。

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的吊带连衣裙,湿发未梳,蓬松地搭在肩上,发尾滴着水珠。不知是一下午的太阳还是洗澡水蒸气的作用,女孩脸颊粉嫩嫩红扑扑的,露出的脖颈、胳膊和小腿仿佛散着粉白色的光。

她脚底趿拉着人字拖,十分懒散,边走边歪着头,漫不经心摸着耳朵里的水渍。

陈樾身后的队伍里忽传来一声逗弄的口哨,孟昀眼珠子霎时斜过来,表情很凶,麻利地从盆子里拿起漱口杯,一杯水毫不客气泼了过来。

两三个男生哇哇乱叫,飞跳着躲开。队伍里爆发出看热闹的笑声。

一部分水摔在地上反弹,泼上陈樾的裤脚,还有几滴水溅到陈樾下巴上。他又无辜又震惊,低头看了看自己裤脚上的水渍,又抬头看看孟昀。

孟昀正不客气地瞪着那帮始作俑者,瞥见了“连带伤害”的陈樾,什么也没表示,甩了个白眼走开。那几个被白眼的男生笑嘻嘻跳回原队伍,又不怕死地吹了声口哨,孟昀头也不回,伸起手来比了个冲天的中指。

“哇哦。彪哦。”旁观的男生们起哄,笑话那几个起头的。

何嘉树哼一声:“脑残。”

陈樾不发一言,脑子里闪过昨天新背的英语词汇collateral damage。

军训的日子过得无风无浪。

白天站军姿、踢正步,两天五天也就习惯了;偶尔到了夜里,教官把同学们拉去操场上,团团围坐,院系与院系之间赛歌。

工学院这边男生多,扯着嗓子鬼嚎,把天喊破,乍一听气势排山;可对方是外语学院,女生们唱歌不用喊,轻飘飘的,在夜风里悠悠扬扬。男生们一听,便知道自己这边输了。

杨谦不服气,说这样搞不行,纯属使蛮力,不如唱《同桌的你》,让孟昀拿上吉他伴奏。

一帮大小伙子,嗓音低磁,就着悠扬的吉他弦,唱着“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

扳回一城。

孟昀迅速在新生中出了名,陈樾却摸不清自己对她的印象。

训练的时候,他心无旁骛;夜里唱歌,他坐在最后排,前头男生们的脑袋跟不安分的老鼠似的左摇右晃,瞄孟昀。他仿佛看生物课本里被雄性激素支配的动物们。

孟昀在他眼里是一个“有点不自量力”、“要请他吃雪糕”、“递给他纸巾”、“泼水到他身上”、“比中指”、“长得好看”、“脾气不好”的人物集合体。这代表着什么,他搞不清。

直到一周后——

军训是很枯燥的,从早到晚除了站军姿踢正步,便再无其他娱乐。

男生们憋不住,总能在闲暇时找乐子。

训练场旁边有块沙地,立着根电线杆。训练间隔的休息时间,不知哪个男生最先起的头,手上抓了把白灰,跳起来用力往杆子上一拍,留了个手掌印。

渐渐,男生们跟朝圣似的,争先恐后跑去拍手印,看谁跳得高。一天接一天,玩得不亦乐乎。

没几天,那电线杆子上就拍满了手印。

那天,电气一班的一众男生聚在杆子旁比谁跳得高,连陈樾都加入进去了。

孟昀跟几个女生坐在树荫下休息,看着同班的男生们围着杆子上蹦下跳,猴子似的,有点儿无语,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班男生很幼稚啊?”

朱小曼:“小学生行为。”

姜岩:“不得不佩服,男生真是精力旺盛。”

不远处,陈樾微微仰头看着电线杆子,后退半步,突然前冲一步,起跳。身着迷彩服的男生高高飞跃而起,跟扣篮似的,扬手在电线杆上一拍,白色的掌印摁在上头,是最高的。

同学中爆发出一片喝彩:“哇!”

空中的大男孩坠落而下,落了地,震颤得黑发飞扬。

几个女生目不转睛盯着看。

孟昀摇摇头,点评:“陈樾是吧?我还以为他是我们班最稳重的。”

姜岩忽问:“昀昀,你觉得陈樾跟何嘉树,谁更帅?”

孟昀说:“陈樾太瘦了……”

话没说完,电线杆那头来了动静。

杨谦以陈樾摁下的手印为挑战目标,也起跳了。他后退好几步,冲上去奋力一跃,“啪”一声拍在杆子上,跟陈樾的分不清高下。于是,陈樾再度起跳,这一次,他跳得比上次还要高,在最高处拍下手印。

可他落地时没站稳,不小心撞到了经过的外班同学。他说对不起,可那人很不客气,猛力一把将陈樾推出去,陈樾脑袋撞在杆子上,咚的一声闷响。

何嘉树一脚就踹了那人去。

“卧槽!”孟昀一下子站起身,还没看清楚,那头一团人打起了群架,沙地上黄土飞扬。

……

电气一班整个下午的休息时间全部取消,全班杵在操场中央,罚站军姿。三个女生都没能幸免。

下午两点,太阳炙烤着大地,蒸腾的热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教官站在队伍前,吼着教训着“纪律”“打架”“集体”“规矩”之类的词汇。

听了不知多久,杨谦忽然喊:“报告教官!”

教官说:“讲!”

杨谦:“请求让女生出队列!”

教官问:“你们不是一个班?不是一个集体?!”

杨谦不吭声了。

教官训斥:“军训是让你来干什么的?严整纪律,团结集体。你们呢?!一个个多大了,高中生吗?还打群架!就这种素质,还大学生呢,我看你们是一群流氓!”

孟昀突然喊:“报告教官!”

教官斥道:“你们是一个集体!”

孟昀更大声,说:“我不申请出列,我有异议!我对你刚才说的话不服!教官不公正!”

教官问:“哪里不公正?”

孟昀喊:“我看到了,是土木工程一班的人先动的手!要罚连他们班也一起罚!我不服!”

空气安静了,静到似乎听得见阳光爆裂的细微声响。

队列鸦雀无声,二十三个人站得笔直。

教官盯着她看了片刻,说:“不服就绕操场跑十圈。服气了就好好站着。”说着,移开眼神去扫视众男生,道,“我不管你们在哪个大学读书,可在这个地盘上打架,就是……”

“教官不公平!我就是不服!”队伍里一道满是怒气的女声炸开。

下一秒,孟昀出了队列,冲向跑道开始罚跑。

……

然而,事情没有小说里美好的、解气的结局。

相反,结局让人相当沮丧,心累又身累——电气一班全班罚跑了十圈。

可就像所有让人喜爱的电影一样,这件事情有个小彩蛋——土木工程一班全班二十五个人也收到了罚站一下午军姿加操场跑十圈的大礼包。

那晚宿舍熄灯后,男生们议论起了这件震惊所有大一新生的大事件,自然也议论起了孟昀。

信息学院有人说:“你们班孟昀也太刚了吧。”

“没见过这么虎的女的。”

不知谁说了句:“谁当她男朋友,肯定吃不消。”

齐齐一道“咦——”的不赞同嘘声:“别这么说”。

杨谦也很护短,叫:“我们班女生都是宝贝,轮不到你们瞎操心。”

“我觉得她挺可爱。”

“对啊。还有反差萌。”

而陈樾躺在黑暗中,脑子里只是清晰地闪着那个短语collateral damage。

那一天,是2010年8月13号。

第5章 chapter 5

chapter 5

2018年,夏

————

孟昀早上醒来,几缕阳光从木窗缝儿里渗进来。微尘在光线中漂浮,朦胧如薄薄金纱。

昨夜还阴森森的小木屋到了白日,镀了层旧色的淳朴气息。连空气中潮湿的木头味都变得颇有古香。

推开木窗,窗棱吱呀。碧色山风扑面而来。

青灰色瓦片之上,青峦叠嶂,蓝天如洗。

这是一处四方院落。院落中央为青石板铺就的天井,正南方一道白色镶灰瓦的照壁,壁上勾一副山水,墙边一株石榴树。满树红艳艳的石榴花,花蒂上隆起未成形的果儿。

一树枝繁叶茂,正对东西北方三栋小木楼。小楼是典型的西南民居,一层堂屋宽敞,沿狭窄小梯而上,置一方低矮阁楼。

孟昀所住小楼在石榴树西侧,隔着天井,正对面那阁楼开了窗。暗影中可见里头床铺整齐,衣架上晾几件白T恤,应是陈樾房间。地上还蜷了一只猫。

孟昀意外,看不出陈樾会养猫。

至于石榴树北面那小楼,大门紧闭,阁楼无人,是早起出了门。

她正眺望着,听见脚步声。东厢房堂屋大门敞开,陈樾走了出来,一抬眼,望见了趴在阁楼窗边看风景的孟昀。

两人对视几秒,谁也没打招呼。

几只麻雀飞到石榴树梢上蹦跶了一阵。

孟昀晨起心情不错,先开口:“该去学校了吧?”

陈樾看眼手机,说:“不急。”

八点四十了,孟昀揣测他那句“不急”纯属礼貌,她比了个手势:“给我十五分钟洗漱。”

陈樾回:“十五分钟够吗?”

孟昀怀疑他暗示她起床太迟,可他说话语气相当寻常,表情也十分平淡,自知多想,说:“够。”

陈樾回到屋里,坐在木桌前打开电脑对数据。

只听对面小楼哐哐当当,女孩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洗手间里水流哗哗,阁楼上地板吱呀。而后,安静了。

几只鸟雀在鸣啾。

陈樾手机闹铃响,十五分钟到。他关电脑塞进背包,锁好房门。

孟昀业已准备完毕。她长发束成高马尾,梳得一丝不漏,画了精致的裸妆,眉清目明,面颊好似桃花瓣。

她一身相当漂亮的连衣裙,挎了个金棕色的包,脚上还踩着亮片高跟鞋,娉婷袅袅站在原木斑驳的雕花大木门前,乍一眼和环境格格不入,再看却莫名有种强烈对比之下的和谐。

陈樾斟酌着要不要告诉她,她有些夸张。

但考虑到如果她还是大学里那种脾气,那他缄默不言比较好;而根据他两月前在网络上对她小号的观察,这些年她那脾气应是变本加厉的。

陈樾走过天井,踏上台阶,递给她两把钥匙:“小的是这道房门,大的是外头的角门。”

孟昀回身面对四扇雕花大木门,她跨过门槛,将两扇门收拢,道:“这不是古物吧?弄坏了要不要赔钱?”

陈樾答:“不是古物。要赔钱。”

“要赔钱那我就轻点儿。”孟昀笑了一声,拿铁链穿过门把手,准备挂锁。可她手小,捞不住铁链。两扇大门原有些内倾,自动向里开,哗啦啦拖着铁链从她手中滚出去。

“诶——”她两手乱抓,“跑什么?”

陈樾侧身上前,伸手将铁链捞住,内开的两扇大门稳稳定在原地。忙乱中,孟昀一手抓在他手背上,他紧握着拳,手背精干有力,带着温热而坚硬的触感。她迅速移开手,这才发现他侧身捞锁链的姿势,胸膛离她很近了。

他似乎也不太喜欢这样过近的距离,将她手中的锁拿走,侧身拿后背挡住,跟她隔开。

孟昀后退一步,瞧着他上锁,瞥见他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

锁好门,走过天井。

陈樾阁楼的窗户上传来猫爪挠的声响。一只小小的狸花猫爬出来了,站在屋檐上,尾巴竖起,居高临下觑着孟昀。

孟昀道:“你还养猫啊?”

陈樾说:“她赖着不走。”

孟昀说:“有名字吗?”

陈樾顿了一下,说:“云朵。”

“好听的。”孟昀说着,那猫儿轻轻一越,跳上正北方那栋小楼的屋梁,不见了。

孟昀又问:“这屋里住的谁?”

陈樾说:“镇上的书记。”

孟昀问:“男的女的?”

陈樾答:“男的。”

孟昀问:“叫什么?”

陈樾说:“柏树。”

孟昀问:“姓柏?”

陈樾说:“嗯。”

他锁上院子角门,孟昀叹:“云南人的姓氏真少见。”

陈樾说:“他是甘肃的。”

“……哦。”孟昀猜想,可能是少数民族。

门口整齐停着面包车、三轮车、摩托车。

他开了面包车的门,上里头找东西,最终翻出一个黑色的器械袋,垫在三轮车后头的木板上,说:“你坐袋子上吧。”

他意思是不想她衣服弄脏。

孟昀也不跟他客,坐好了,往牛奶盒上插吸管,问:“你是什么少数民族?”

陈樾看了她一眼。

孟昀目光与他对视。

“汉族。”陈樾人已背对她。

“……”她还不信,“我怎么记得是少数民族呢,印象里我们班有一个呢。”

陈樾说:“你室友朱小曼吧。”

孟昀:“……”

的确,朱小曼是恩施的,土家族。是个很温柔安静的女孩子,孟昀不知哪来的记忆,模糊觉得大学时陈樾是不是暗恋朱小曼。此刻提起了,想玩笑一问,但这人不是开玩笑的个性,她便没说。

三轮车颠簸,沿着曲曲折折的砖瓦路,绕过民居和山坡,往下方的学校方向走。

路两旁,夏景盛大。胡枝子开满了紫红色的花儿;一年蓬的花朵像满天的小太阳,铺满灌木丛;栾树又高又大,一串串密密麻麻水红色的花苞像灯笼挂满树冠;长在更高处的凤凰花烈焰如火,燃烧在山林与蓝天的交界之处。

清林镇很漂亮,没什么砖瓦建筑,全是三房一照壁的木楼民居,高高低低铺在山坡上,茂盛青翠的树木点缀遮掩着。

山坡上一阵窸窣,一只黑色的小松鼠跳到路中央,抱着爪子左看右看。

孟昀兴奋:“松鼠。”

松鼠受了惊,冲进灌木丛,不见了踪影。

孟昀回头:“陈樾,有松鼠。”

陈樾说:“很常见的。”

“……”孟昀说,“常见哦,常见你怎么不养一只?”

她语气一丝挑衅。

陈樾说:“确实有几只,隔三差五去我窗台上玩。”

孟昀这下没话了。

路边出现农田,种满了绿油油的作物。

她来了点儿兴趣:“那个田里是长什么的,土豆吗?”

“南瓜。”

“那个是黄瓜了吧?”

“西红柿。”

“那个我知道,芋头!”

陈樾:“土豆。”

孟昀不看作物了。过几秒,问:“你在这儿当老师多久了?”

陈樾说:“我不是老师。”

孟昀在晨风中微微眯眼:“怎么说?”

“我进了中X集团。”陈樾稍稍放慢速度,拿下巴朝侧前方指一下。

彼时两人正好绕过一栋土屋,到了悬崖边。边上乱石野草,俯瞰清林镇所处的峡谷。

山谷对面,群山绵延,某一丛山峰上露出两三簇正在风中旋转的白色发电风车。应是十分遥远,看上去极小,像哆啦A梦脑袋上的竹蜻蜓。

“啊。风能发电。”孟昀道,“我专业都忘光了。”

陈樾没说话,专心看着前路。

“你们工作要一直驻扎在这儿?”

“是……也不是。”陈樾稍稍偏了下头,似要回头看她,但没有。

风鼓着他的T恤。没有下文。

孟昀说:“那昨天怎么是你去接我?我还以为你是学校的。”

陈樾说:“也算。”

她等他继续往下说,可他没多解释。

阳光隔着沿路的树影,在她脸上闪动。

她吐槽:“你这么不喜欢说话,上辈子肯定是棵树。”随手往山上一指,“喏,就站在那儿。”

陈樾看了眼,她指着一颗红松。

正巧,他很喜欢红松。

……

清林镇中学是附近几个乡镇上唯一的高中,也是唯一有初中部的,位于镇中心。

学校占地面积不大,一个操场,旁立两栋新建的四层教学楼,一栋高中部,一栋初中部。楼后边是崭新的学生宿舍外加食堂。

操场边有个车棚,学生们的自行车、小摩托停在里头。

这儿与大城市的硬件比不了,但比孟昀想象中好许多。

“我以前看网上说,贫困地区连教学楼都没有,全是土房平房。”

“四年前建的。11年我来的时候,就没有教学楼,宿舍楼也没有。最远的学生回家要走三四个小时。”

孟昀抬眉:“11年?你不是在读书么?”

陈樾移开眼神:“暑假,支教过。”

孟昀多看了眼他的侧脸,他眼窝很深,鼻梁高挺,肤色偏黑,是很耐看的那种男人,越看越觉得好看。

但这男人似乎不太习惯跟女人对视,眼睛仿佛是怕烫伤似的,总往别处挪,迅速,无声,像谨慎的小松鼠。

进了教学楼,陈樾说:“过会儿你见的是刀校长。”

孟昀说:“姓刀?”

陈樾“嗯”一声,补了一句:“傣族。”

孟昀无声笑了下。

刀校长四五十岁,因操劳已过分苍老,可笑容十分温暖和煦,一见孟昀便朝她伸手:“孟女士,很感谢你能来我们学校教娃娃。”

孟昀与她微笑寒暄。

陈樾站了会儿,说:“校长,那没事我先走了。”

“好。你去忙。”

陈樾简短看了孟昀一眼,转身离开。

孟昀没想他这么快就走,没准备好,跟校长打了声招呼,赶紧追出去。

陈樾已走进楼梯间,刚下了一两级台阶,孟昀追上,唤:“诶,你就不管我啦?”

陈樾回头,发了下懵:“我……你要我怎么管你?”加一句,“我……先去上班,行不行?”

两人大眼对小眼。

孟昀瞪着他看了几秒,吐出一句:“起码加个微信吧。白天我要有什么事情找你呢。”

“哦。”陈樾掏出手机。

孟昀:“我扫你。”

他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点啊点。因他站在两级台阶下,孟昀目光正好与他平视,瞧见他睫毛很密很长,眼窝跟鼻梁的弧度很漂亮。

他一抬眼,又垂下,把二维码递给她。

孟昀扫了,添加。他微信名就叫陈樾。

“我加了,你通过吧。”

陈樾照做。

孟昀这才抬了下脸,示意放他走了。

陈樾握着手机,快速下了楼。走出楼梯间了,才擦了擦手心的汗,又揪着T恤胸口的衣料扇了扇。

他点开微信,看她的朋友圈,看见了她昨晚发的搞怪表情包。

唔,可爱。

这时,宿舍群里来了消息。昨天深夜他在群里提了一句,说孟昀来他这边支教了。

点开群,李斯齐说:“孟昀居然会去支教?稀奇。别跟小孩儿打起来。”

杨谦:“这都能碰到老同学,缘分啊。转告一下,班长祝她顺利完成任务,好好奉献爱心。”

何嘉树发了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两年前何嘉树在国外读完硕士,和他在硕士期间认识的女友一道回了上海创业。那时陈樾在上海读研三,何嘉树带她给陈樾见过几次。两人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共同追梦。那时的何嘉树早已不再在陈樾面前提孟昀了。

陈樾想,他早就放下了吧。

……

孟昀随校长在校园里走了一圈,沿着操场走到教学楼。

刀校长一生在清林镇中学工作,学校招收从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的学生,每个年级有四到五个班。早些年,教学设施差,师资力量弱,直到2009年才出了第一个一本上线的学生。

不过,这些年大力扶贫,教育投资增强,学校发展不错。师资力量提上来了,老师也勉强不缺,还时常有大城市的优秀教师过来支教应援。唯一不足的是,精神学习方面仍是块白板。

孟昀这次报名的正是西南阳光基金会的乡村“音乐教室”计划。她跟着校长从一间间敞亮的教室外走过。

正是上课时间,室内的学生都好奇地打量着孟昀。

新开的音乐教室在教学楼一层的尽头,讲台旁摆放着一台立式钢琴,琴身上刻“xx市xx公司捐赠”的字样。

八千里路

金泉阅读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分享站点所提供的公开引用资源,未提供资源上传、存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