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看一眼桌上的年历,离她结束教学不过七个多星期。起初那些天的度日如年,如今竟觉所剩无几。前边徐江松的桌子上堆满了学生们送的小礼物。他志愿服务期结束,马上要走了。还想着,李桐走进来:“同志们,今晚的聚餐别忘了啊。为徐江松送行。”

小梅小兰小竹小菊说:“没忘。”

丁棉棉说:“谁最后一节没课,一起去逛集买菜呗。”

李桐和孟昀举了手。

集市不大,摊位聚集在清林镇主街道旁的一条分叉小巷里。巷子是古老石砖铺就,两旁皆是老旧的当地特色小木楼,一楼单间或做门面,或做堂屋;二楼阁楼低矮,卖货的做仓库,餐饮的做堂食,自住的做卧房。木窗外吊一小盆太阳花,或挂一只鸟笼,晒几条内衣裤。

巷道狭窄,山民蹲在两旁,一块花布铺开了做摊位。自种的豌豆尖、苦菜、香椿、金盏花摆在上头;卖肉类的讲究些,干巴、火腿盛在草叶芭蕉叶枝条搭成的小窝里;你要买上一块牛肉干巴,卖货人拿小杵子给你舂好,撒上柠檬、辣子、胡椒面、辣椒粉,薄荷,拌好了递过来。

李桐提着买好的牛肉,和丁棉棉继续往前走。

孟昀落在后边,忽听见口琴声,忽远忽近,被嘈杂人声掩盖着听不太清。

在她脚边,山杨梅、蓝莓、桃子装在篮子里,卖货的妇女们蹲在篮子边聊天候客。孟昀看见一篮子青杏摞在树叶里头,她唇间一下便涌起酸味,想起陈樾给她的那颗杏子。

正想着,口琴声又来了,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她非常喜欢的曲子!这里怎会有人吹这首?孟昀一下踮起脚尖四处张望,集市上人来人往,喧嚣如尘雾浮在空中。但那口琴声格外悠扬,像被巷子里的穿堂风吹动了似的,四面八方地飘,分不清来自何方。

李桐跟丁棉棉蹲在一个野生菌摊位前讨价还价,孟昀面前一个米线店,几个当地人坐在里头吃米线。她钻进店里,沿着狭窄逼仄的小楼梯上了二楼。阁楼低矮,空间狭小,摆了两三张桌子。她踩着吱呀的木条地板走到小窗边,青瓦之上天空湛蓝;她俯瞰小巷,人群的衣衫,彩帽,花布,青菜,水果融成色彩斑斓的河流。

口琴声始终随风飘荡着,忽然,风停了。她一瞬辨清它的方向,立刻回头,就见陈樾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双手捧着口琴心无旁骛地吹奏着。阳光照在他的黑发和白T恤上,光线笼罩着,有些朦胧虚幻的不真实感。

孟昀的心像忽然被拨动的弦,起了音乐。那一刻,她站在阁楼小窗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某种变化。这些天慢慢聚集起来的某种心绪,在这一刻改变了。

她没去深究这种变化,但被它驱动着立刻转身跑下楼,逆着来往的人群急忙而迫切地跑向他。

她到了他身边,整张脸在放光。

陈樾仍坐在台阶上,微弓着肩专注吹奏着,额前的黑发随着他的移动在阳光中跳跃。孟昀没打扰,她凝视着他,一脸的光芒。周围是葱姜蒜,牛羊肉,瓜果蔬,她在听她喜爱的《第二圆舞曲》。哪里还有比这更浪漫的地方?

一曲吹完,陈樾收了口琴,一抬眼看见她,愣了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跟李桐她们来买菜。”孟昀冲他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陈樾指了下放下台阶上的水果,说:“晚上要聚餐,从山上提前下来了。”

“哦。我以为你在卖艺呢。”她举起手,“喏,专门准备了一枚硬币。”

陈樾朝她伸手。

孟昀将那枚硬币放在他手心,补上一句:“你口琴吹得真好。”

陈樾说:“特别简单。在你们玩乐器的人眼里,口琴都不算乐器。”

孟昀说:“哪有?吹得好听的就算。比如你。”

她的笑容太过灿烂,陈樾微抿唇,拎了一旁的水果起身:“走吧。”

市集上却找不着李桐跟丁棉棉了,两人便回了学校,直奔位于院墙角落的老师宿舍。绕到砖瓦平房前,果然,她俩跟柏树已开始忙活晚饭。

柏树把李桐宿舍的液化气罐跟灶台搬到空地上搭了个露天厨房,李桐正炸着小黄鱼,香味扑鼻。柏树跟丁棉棉在剁排骨,切黄瓜,择芹菜,各种打下手。

空地上拿三张矮矮的小方桌拼了个长条桌,桌上放三个土鸡火锅炉,三碗凉米线,三盘炸鸡胗。

陈樾问还有什么要帮忙,李桐说菌子还没洗,葱姜蒜没备。陈樾拿了洗菜盆坐到台阶上,拧开水龙头洗菌子。孟昀过去帮忙。

陈樾说:“不用,你去吃蓝莓吧。”

孟昀说:“那不行,大家都在干活,我一个人坐着吃蓝莓,太不像样子了。装也要装一下。”

陈樾弯唇:“有长进啊,要是放以前,你连装都懒得。”

“……”孟昀作势要打他,刚抬手,他看她一下。她又不打了,说:“彼此彼此,要是放以前,你不会跟我这么开玩笑。”

陈樾微笑不语,他洗着各种菌子,她蹲在一旁剥大蒜,指甲在蒜头上抠半天也没剥完一颗,撕一层蒜衣得抠一块蒜肉下来。

陈樾见了,说:“你洗菌子,我来剥。”

孟昀把大蒜递给他,说:“你们这里的大蒜品种跟我们那不一样,长得很不好剥。”

陈樾听着她的歪理,只说:“洗菌子的时候多揉一揉,搓干净了。”

孟昀说:“放心吧。”

她双手伸进水里,揉揉搓搓十分认真,在家干活都没这么认真过。洗了一道洗第二道,一抬眼见水泥地面上站了两排白胖胖的大蒜。

陈樾心无旁骛剥着蒜,手指灵活,很快从蒜衣里捞出一颗摆在身旁,这一会的功夫,开始站第三排了。

“……”

孟昀抬眸看他一眼,陈樾正好去摆蒜,与她对视上。

他坐在台阶上,她蹲在台阶下,两人离得很近。

孟昀目光在他和那两排大蒜间挪了一遭,陈樾只好说:“你手太细了,搓不动。”说话间又捻了颗大蒜出来放在台阶上。

孟昀不服,抬起手在他手边对比:“哪有,你的手也不粗啊,很瘦。”

她的手白白嫩嫩的,手指匀长。陈樾看着,剥蒜的手顿了一下,说:“不是说粗细,是说细腻。我手粗(糙)。”

“粗糙吗?”孟昀将手翻转,掌心向上。

陈樾也不自觉地跟着她学了这动作,摊着掌心。

孟昀凑上去,食指悬在他的食指旁,指了指:“明明不粗糙。”

“还是糙的。不像你。”陈樾说着,无意朝她手指指了一下。而孟昀说着“哪有?”也恰巧伸手指过来。

两人的指尖儿碰在一起,触了一下,指尖有“突”的两下心跳。

孟昀:“……”

陈樾:“……”

他低下头,继续剥蒜;她的手也沉进水盆里,搓菌子。

两人各自安静地做事情。孟昀察觉天色暗了,仰头望见红霞满天。拐角处一阵喧闹,徐江松和梅兰竹菊来了。陈樾把洗好的葱姜蒜送到灶台前,又把几样煮鸡汤的菌子诸如鸡枞、猴头菇、金耳、鸡油菌扔进火锅。孟昀指另一波菌子,说:“这个不丢进去煮啊?”

“这是见手青,炒着好吃。”陈樾悄悄跟她说,“过会儿多吃点。”

孟昀点头:“好。”

很快菜摆上桌,菌菇鸡汤,炒红豆,烧排骨,炒菌子,炒豆尖儿,炸干巴,炸小鱼,炸鸡胗,焖洋芋,荞麦糕,凉米线,摞满一长桌……

徐江松拿手机各角度拍照,说:“李桐你也太厉害了,这桌子菜都是你弄的?”

李桐憨憨地笑:“柏树跟丁棉棉都帮忙了。”

柏树忙说:“没啊,我们那叫打下手,掌厨的是李桐。”

小梅老师说:“现在会做饭的女生太少了,李桐,你是宝藏。以后谁娶了你啊,幸福死了。”

小竹说:“梅老师这话说的,在场的其他女同志要无地自容了。”

柏树道:“别忙着说话,赶紧都坐下,开吃。”

柏树跟陈樾分坐长桌两端,孟昀坐在陈樾旁边。

今晚的主角徐江松坐在孟昀斜对面,矮桌中间的位置。孟昀按陈樾交代的先吃了炒见手青,果然又香又嫩,口感绵软却又清脆,相当奇特,是从未吃过的美味。不过虽然很喜欢,但也懂餐桌礼仪,她只舀了两勺。菌菇汤分量很大,她喝了两碗,鲜美无比。

她忍不住嘀咕:“我都想娶李桐了。”

陈樾听见了,问:“为什么?”

孟昀说:“你不觉得她做饭很好吃吗?”

陈樾“哦”了一声。

孟昀问:“你不觉得?”

陈樾说:“我做饭也很好吃。”

孟昀:“……”

他说完发觉这话不太对,转头去夹排骨了。

孟昀也有些心思漂浮,见徐江松正看着她这边,心虚地岔开话题:“徐江松,你本来是做什么工作的?”

徐江松说:“码农。前两年,日日夜夜地加班,快崩溃了都,后来就裸辞了。国内国外玩了几圈,但也没啥意思。后来机缘巧合发现志愿者项目,就跑来参加了。”

“哦。”孟昀点头,吃了一颗红豆。

小兰问:“那你回去之后准备做什么?”

徐江松说:“换个公司继续当码农呗。只会干这个,能有什么办法?”

小菊叹气:“我们也是,换个地方当老师罢了。回去了,各种教学任务,也是很累。”

丁棉棉是考完研时间充裕来当志愿者的,她九月份入学,自然不能体会其他社会人的苦恼,开开心心地说:“反正我来这儿学到了很多东西,觉得特别宝贵。”

这话一落,徐江松立马说:“我也是。这里的孩子这里的环境太单纯了。条件是差一些,可在这生活这段时间,我精神很放松。我感觉啊,不是我帮了这里,是这里解救了我。”

孟昀听着,蓦地想起了陈樾说的话。

这段经历是很宝贵,是很纯粹,但他们不会再回来了。人总是要追求世俗的,哪怕被环境轻贱,被污染,也甘之如饴复而一头扎进去。

头顶的天空中晚霞散去,墨蓝色侵袭而来。李桐将宿舍的灯都开了,灯光透过门窗斜斜地照亮了空地。

徐江松忽然起立,敬众人一杯:“来做志愿者这段时间,承蒙大家照顾,我后天一走,以后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跟各位还有没有机会再聚。也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就真心祝各位事事顺利,心想事成吧。”

众人起身碰了杯,喝了酒。

陈樾坐下时,看了眼孟昀的酒杯,说:“你别喝多了。”

孟昀说:“放心,不会醉的。”说完想起自己不久前就醉过,心虚地看了他一下。

陈樾浅笑:“没事,我忘记了。”

孟昀在桌子踢了下他的脚。

陈樾:“……”

他刚夹了颗红豆,眼睛往她这边挪了一下,却止于她餐桌上的手。

大家吃到半路,小菊提议说玩游戏热闹气氛。孟昀喝着菌菇鸡汤,在心里默念,别搞真心话大冒险……

李桐说:“玩真心话大冒险吧!”

孟昀心想也行,帮李桐满足她的私心吧,于是举手:“赞成。”

其他人没有意见,柏树搞来一罐村里老人自制的小米辣,据说能把人辣起火。他说:“惩罚措施就是吃三根小米辣!”

孟昀不吃辣,一见就龇了下牙。

小兰用纸巾打了个蝴蝶结击鼓传花。她拿了副碗筷,背对众人,筷子敲碗。小竹立刻将蝴蝶结传给柏树,柏树传给丁棉棉,丁棉棉传给徐江松,徐江松传给李桐。

“当!”

止了声。

李桐捧着蝴蝶结笑起来,笑完了说:“大冒险。”

孟昀立刻举手帮忙:“那你去把柏树抱一下。”

李桐很是利落地站起身,小梅老师起哄:“抱什么抱,亲一口才算冒险!”

李桐已走到柏树身边,轻瞪小梅一眼,又冲柏树说了句不好意思,就和他拥抱了一下。小梅还在叫:“不行,要亲!抱一下不算——”

正嚷着,柏树突然就亲了李桐的额头。

“哇!!!!”一桌子人尖叫,大笑,拍桌,“啊啊啊!!!”

孟昀也“哇”一声,再看陈樾,他笑得眼睛弯弯,单手搓了下脸。

李桐刚才还大方落落的,这下被起哄得小碎步跑回座位,脸都红透了,笑容却是忍都忍不住的。李桐喊了半天,等大家闹完了,晃着蝴蝶结说:“好了好了,重新开始了!”

击鼓继续。李桐把蝴蝶结传给陈樾,陈樾稳稳当当递给孟昀,孟昀赶紧扔给小梅,小梅给小竹,没想到敲碗声迟迟不停,蝴蝶结转了整整一圈又回到李桐手里。李桐这回吓了一跳,立马扔给陈樾。

陈樾刚要递给孟昀,敲碗声止。

孟昀劫后余生地拍拍胸口,幸灾乐祸地看陈樾。他低头把玩着那个蝴蝶结,表情淡淡,倒也什么都没说。丁棉棉问:“选什么?”

陈樾说:“真心话。”

柏树拆台:“你什么事我都知道,有什么好真心话的?”

李桐也说:“就知道你不会选大冒险!”

他的基本情况别说柏树,其他人都了解,生活简单,背景简单,的确没什么可问的。

陈樾只是淡笑,说:“不问就继续传了啊。”

没想到丁棉棉突然冒出一句:“初吻什么时候?!”

徐江松立刻起身:“妹子你可以!”

丁棉棉站起来,隔着桌子跟徐江松来了个击掌。

柏树也竖拇指:“问得好!”

李桐说:“好什么好?万一没初吻,就白问了。”

大家笑闹成一团,陈越微低着头,唇角像是弯起着,却又无太多笑意。

孟昀也很好奇有没有,等着他回答。

陈樾把蝴蝶结放桌子上,说:“大二。”

徐江松没听清:“什么?”

丁棉棉播报:“上大学!大学二年级的时候。”

柏树很惊讶,立刻问:“和谁啊?”

陈樾说:“这是第二个问题。”

一桌子人:“咦——”

孟昀很诧异,好奇得要死,凑去小声问:“谁啊,我们学院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候谈过恋爱啊?”

陈樾只是注视着她,他听见敲碗声响,把蝴蝶结递给她。孟昀收下蝴蝶结,还盯着陈樾,等他给她一个结果。

可没想这次跟上次不一样,敲碗声极短,两声就停了。

孟昀前一秒还认真等着陈樾讲话,下一秒意识到手里的蝴蝶结,一下缓缓瞪大了眼睛。

陈樾没忍住,无声笑了。

孟昀伸手就推了下他肩膀。他朝后晃了晃,轻轻收了笑。

第23章 chapter 23

chapter 23

徐江松说:“小兰, 你这个鼓敲得很有个性嘛。”

小兰说:“那当然。”

陈樾靠近孟昀,低声说了句:“选真心话,要是大冒险你不想玩, 那个辣椒你吃不了的。”

孟昀瞪他一眼,说:“大冒险。”

陈樾看着她,不说话了。

李桐立马说:“孟昀给我们唱首歌吧。”

小竹提出异议:“唱歌算什么冒险呀?”

小兰于是说:“徐江松是今天的主角, 你抱他一下吧。”

小竹说:“亲还差不多,刚才李桐他们都亲了, 要玩就玩大——”

孟昀想怼她, 但不愿破坏桌上气氛, 也不愿让徐江松尴尬, 举起手笑道:“我能申请尝试云南的镇省之宝小米辣吗!”

李桐笑起来:“什么镇省之宝?瞎闹。”

柏树说:“孟昀你杭州的吧?这瓶是特制的,巨辣,你别吃得哭起来。”

孟昀轻轻一拍桌:“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更要挑战!”

徐江松说:“我都不敢吃, 你敢吃啊?慎重啊同志。柏树这瓶真的辣,比市面上的辣多了。”

孟昀说:“我这种精神, 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上小米辣!”

徐江松拍手:“给你鼓掌。”

丁棉棉挑了三根比较短小的小米辣放在盘子里, 端到她面前。

小竹起哄:“不许吞啊, 要嚼的。”

陈樾全程没说话,只是看着孟昀。

孟昀夹起其中一根刚放到嘴边, 刺鼻的辣味就激得她泌口水了。她一狠心把辣椒塞进嘴里迅速嚼两口,脸部立刻皱成一团,人都坐不住了。她赶紧把辣椒吞进去, 那灼烧的感觉瞬间入喉。她以为到这儿就够了, 没想刚才只是点火的信子, 后头炮仗一串儿炸开,火辣辣的感觉在她口腔爆炸,她整个脑袋都辣麻木了。

她慌不择路,抓起酒杯仰头喝了个干净,又灌下几口水,仍是辣得眼泪哗哗。

盘子里还剩两个。

陈樾看了柏树一眼,柏树懂了,立马说:“这样吧,孟昀你是不吃辣的地区来的,你找桌上谁帮你吃了也行。”

孟昀本想硬撑着把剩下两个吃了,可她真不行了,脑子全蒙,唇舌如火烧。她张着嘴巴拼命吸气,眼泪汪汪看向陈樾,大着舌头呜哇道:“#¥%&#……”

小竹说:“还能帮……”她话没讲完,陈樾已迅速夹起剩下两个小米辣放进嘴里嚼几口,吞了进去。

辣意来袭,陈樾表情僵硬,微张着口一下一下深呼吸。过了会儿,他手撑着桌子低下头去忍,忍得面颊通红,额头冒汗。

孟昀早已辣得满脸呆滞,露着舌头,不停地缩鼻子吸鼻涕。她心口烧得难受,捂住胸口将脑袋埋下去。

陈樾低声问:“你办公室还有牛奶吗?牛奶解辣的。”

孟昀之前把牛奶都拎来学校了,赶紧点头。

两人绕过宿舍房和车棚,上了操场。这个时候初中教学楼一片漆黑,高中那头灯火通明。孟昀辣得走路都不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月色,摸黑进了办公室。今天月光很好,孟昀顾不得开灯,飞跑到办公桌前,给盒装牛奶插了吸管咕咕喝起来。

陈樾站在办公桌的走廊里看着她,说:“慢点喝。”

孟昀捏着吸管停住,眼神涣散,大舌头问:“慢点喝才有效果吗?”说着抿着吸管十分缓慢地吸,仿佛在品鉴。

“……”陈樾说,“我是怕你呛到。”

本就辣成这副德行,再狂咳上一阵,喉咙不疼死了。

孟昀指着桌上另一盒,眼神示意:你也喝啊。

陈樾摇了下头,刚才那两颗确实很辣,但那波反应一过,也就能忍受了。

孟昀神情呆滞地喝掉大半盒牛奶了,才喘了口气说:“那个辣椒,太变态了。”

陈樾坐到李桐的椅子上,隔着走廊看她:“我跟你怎么说来着?你吃不了。不听。”

“我听了。”孟昀舌头还不太顺,咕哝地说,“但我不想选真心话,小兰那么爱八卦,肯定问我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懒得搭理她。”

陈樾说:“人家跟你又不熟,哪怕问也问不到点子上。不熟的人,选真心话最保险。”

孟昀含着吸管,眼皮一抬,问:“那你有问题想问我吗?”

陈樾一愣。

室外操场上月色静凉。室内没有开灯,暗淡的光线像一层深灰色的纱布,

夜是暗的,但能看见彼此的脸孔,在夜色中有种深沉的素描画的意味。与他对视的一刻,孟昀看见他眉眼英俊,五官立体,尤其是眼睛,清黑而干净。许是夜色雕琢,又许是她难得有机会直视他的双眼。

像是过了许久,他说:“……没有。”

孟昀吸完最后一点牛奶,将空盒子放在办公桌上,人往椅子里靠,有些失望地说:“看吧,连你也没有问题想问我。”

陈樾不用去分辨她的表情,她的身体语言表达了一切。他于是说:“真心话提问。”

孟昀来了点精神:“问吧。”

陈樾说:“这些天过得开心吗?”

“……”孟昀无语,对这个放水的问题不太满意,翻了个白眼,但又很配合地一五一十回答:“一开始不开心,前些天开心了,今天白天也很开心,现在又不开心了。”

陈樾无意识地笑了,说:“你的情绪跟海浪似的。”

孟昀立刻还嘴:“你的情绪是水泥地坪。”补一句,“踩都踩不动!”

陈樾看着她,说:“你要踩了做什么?”

孟昀说:“我是打比方。笨蛋。”

陈樾说:“那一两个人跟你相处不好,你没必要为这个不开心。有时候人跟人相处全靠气场,没对也没错。”

孟昀不吭气。

陈樾说:“你跟他们,离开了这里,这辈子都不会再碰到。没什么大不了的。”

孟昀手指搭在办公桌上,戳了戳空掉的牛奶盒子,问:“等我走了,我们这辈子还会再碰到吗?”

彼时,陈樾手里玩着一只批改作业的钢笔,听见这话,他的手顿了一下。

他看着孟昀,孟昀也看着他。光线昏暗,彼此的轮廓仍在,却看不清眼睛背后的情绪。

陈樾转着手里的笔,说:“如果同学聚会,我会去。”

孟昀说:“那也是毕业十年,二十年的时候了吧。”

陈樾略略失了神:“好像是的。”

孟昀估算:“那最早的还有六七年。”

陈樾不讲话了,不知在想什么,随意从李桐桌上抽了张空白纸,无意义地在纸上写起了字。

灯仍是不开,人也都不走。

孟昀趴在办公桌上玩空牛奶盒,戳过来,戳过去。牛奶果然有用,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痛感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如薄雾般的不爽利感,如此刻夜色般不清不楚。

旁边的人在写字,笔尖沙沙作响。

孟昀扭头:“你看得清楚啊?”

陈樾说:“看得清楚。”

孟昀看看自己面前一摞书,的确,书脊上的字看得清,但作者和出版社就比较模糊了。

她又玩了会儿牛奶盒子,忽轻声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陈樾手中的笔停住了。

孟昀侧头枕在手臂上,问他:“你有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明明某件事是第一次发生,但你会觉得好像曾经发生过。”

“……”陈樾说,“遇到过。”

“我们大学的时候肯定当过同桌。”孟昀说,“我很确定,你在我的右手边坐过,好像不止一次呢。就像现在这样,感觉好熟悉。”

但具体的细节她记不起来了,她又趴在桌上继续戳牛奶盒子了。陈樾看一眼面前的白纸,全是些无意义的来自李桐教案里的文字。

孟昀突然想到什么,坐直了身子:“对了,你大学时候的女朋友是谁啊?我们院的还是外院的?”

陈樾的笔在纸上画,说:“没有女朋友。”

“你刚才说真心话是假的?”

“不是假的。”

“又不是女朋友又亲了,怎么回事?”

陈樾转了一下笔:“她喝醉了,不清醒。”

孟昀嘴巴张大,很兴奋:“我去,这么狂野,谁啊?我认不认识?”

陈樾看着她,说:“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那就不是我们院的了。”孟昀认真排查,问,“你们谁主动的?”

陈樾:“……”

他没回答,她却立刻给出答案:“一定是她主动。你看着不像会主动去占人便宜的人。”

陈樾隔着夜色看她,哪怕天光朦胧,她的脸依然很生动。

“或许她醉酒是为了接近你呢,很可能她那时候就喜欢你。哎呀,你这个木头脑袋,错过了吧。”孟昀话这么说,人却很高兴的样子,脚板敲踏了两下地面。

陈樾说:“她不喜欢我。”

孟昀反驳:“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万一她喜欢呢。”

“你是写故事的吧?”陈樾朝她伸手,“笔给你。”

“……”孟昀大笑起来,陈樾亦淡淡一笑,收回手。钢笔盖子阖上又抽开,抽开又阖上,却不继续写字了。

夜色更浓。

孟昀继续问:“她长得好看吗?”

“……”陈樾没有回答。

“是性格温柔那种吗,还是可爱那种?”

“……”

“你喜欢她吗?”

陈樾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孟昀理所当然:“好奇啊!”

陈樾看向她:“又是好奇。对我就有这么多好奇吗?”

月西落,室内似比刚才更幽暗,书本桌椅隐匿去夜幕后,不知名的虫儿在窗外鸣叫。

孟昀看见他眼睛很黑,瞳中有细碎的光。她的心莫名走得不稳当了,磕磕绊绊的,说:“因为你这个人对什么都不太在意,正常人都会好奇嘛。”

陈樾说:“你刚才那些问题,我可以回答一个。”

他说完就后悔一时心软,但孟昀已迅速问出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他手中的钢笔盖拔了出来,又紧紧摁回去,他答:“长得很好看,性格不温柔,人很可爱。”

“你答非所问!”孟昀一下坐直身子,刚要说什么,陈樾手机响了,屏幕照亮了他的侧脸。他没接,摁掉了起身,说:“柏树催了,走吧。”

孟昀将瘪掉的牛奶纸盒扔在桌上,尾随他出去。

一出门,月光亮了,他的脸忽在她眼前清晰了一度。她和他一起走下教学楼台阶,走过操场。操场上的草过了脚踝,搔在皮肤上有点儿痒。

夜风吹着,孟昀想说点儿什么,就慢慢地说:“哦对了,谢谢你帮我吃辣椒。”

陈樾隔了几秒,答:“本来就能吃辣,没什么。”

她停一下,很快笑道:“既然你能吃辣,那过会儿我要是又被罚,全部你帮我吃啰?”

她一句玩笑话,或许半分吧,他落在她身后,应了一个字:“好。”

夜黑风清,孟昀踩过操场上的碎石,脚步乱了。

第24章 chapter 24

chapter 24

2010年, 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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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男生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当他喜欢上一个人,他身边的朋友会迅速知晓。

何嘉树喜欢孟昀, 全宿舍知道了,很快同楼层全院的男生也知道了。

很多时候,男生表达义气的方式是一边帮朋友藏起暗恋的秘密,一边帮朋友出各种主意去追女孩。从此宿舍熄灯后夜聊, 所有话题围绕孟昀,讨论她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杨谦说:“你这种。”

何嘉树说:“不一定。”

李斯齐说:“怎么不一定?你跟她很配。绝配!”

何嘉树问:“那我直接去表白?”

宿舍安静了几秒,杨谦说:“我怎么感觉,照她的性格大概率会翻个白眼?”

李斯齐:“有道理。”

何嘉树叹气:“其实,我昨天买了芝士蛋糕给她。”

“然后呢?”

“她不吃,说减肥,为了腿好看。我就说,很好吃的。你不用减肥,腿已经很好看了。她说,之所以好看, 就是因为不吃芝士蛋糕。”

李斯齐跟杨谦笑得床抖。杨谦一个枕头砸过来:“难怪你昨天请我们吃的蛋糕, 原来是她不要的!”

李斯齐说:“孟昀吧,我觉得她很难搞, 总是出乎意料。你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干什么。我跟你们讲过吧,上次公选课,老师还在上课呢,她一脚把旁边的男同学踹课桌底下去了。要是换成别的女生, 可能就会挪开, 或者警告一下。”

何嘉树知道这事, 道:“那男的活该。骚扰人,不踢他踢谁?”

“知道。我意思是说,她跟我们平常认识的女生不太一样,说她脾气不好吧,还行;说她爱答不理吧,也还行。哎呀总之没法形容,男追女,隔座山;追孟昀,隔座泰山。”

何嘉树瘫在床上,绝望地叹气:“我要这张帅气的脸有何用?”

杨谦:“呕!”

何嘉树脸埋进枕头,脚踢床板:“她要是看脸就好了。”

八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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